《鸟镇》： 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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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引子

我这一生，前半辈子当酒店经理，吃喝嫖赌，该享受的也享受了。后半辈子辞去酒店经理，闲散人一个，无忧无虑，自得其乐。

当然“辞去”是我的说法，准确地说是人家不让干了。我不懂经营，酒店连年亏损。起初人家还看在我父亲组织部部长的面上，强撑着让我干。后来我父亲退休了，就立马把我免了。不过工资照拿，药费报销，我也便不再计较是“辞去”还是“免去”了。人这一辈子，争来斗去，最后不也都进了火葬场？

一个偶然机会，我认识了沙平顺，又因沙平顺认识了生花堂主。从此，我就成了他俩的“三陪”——陪说话，陪游玩，陪写字。朋友开玩笑说，汪清潭如果不在生花堂主办公室，就在沙平顺办公室。如果他俩那里都没在，那他一定是在去他俩那里的路上。

这倒是事实。酒店经理辞去后，我也曾学过书法、绘画、篆刻等，甚至还学着写过小说，但终因坐不下来而浅尝辄止。但这丝毫无妨我在他俩心目中的地位。我博览群书，语言生动，凭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就足以消费人生，混天下了。社会复杂，资源稀缺，竞争又是异常激烈，人人都活得挣挣扎扎。因此，他们需要有人陪着说话——或信马由缰，长篇大论，或洗耳恭听，袖手无言。

当然我能成为他俩座上客，也有我的优势。我与他们聊天，从不看他们脸色，喜欢说什么就说什么，信口雌黄，大言不惭。懂的就说得具体，不懂的就说得玄乎，甚至虚无飘渺。反正你俩又不给我开工资。喜欢听了我就来，不喜欢听了我就走。交往快三十年了，大部分时间是他们叫我，而不是我厚颜拜访，自讨无趣。

我一天的生活比较有规律，也比较单调。起床吃饭之后只有两件事，读书聊天——除了聊天便是读书，除了读书便是聊天。他俩也帮过我不少忙，也曾想方设法让我干点儿啥。但我办厂亏损，开店关门，做啥啥不成。他俩最后不得不说，你就是战国时的苏秦、张仪，天生一个说客的料儿。狗掀门帘儿，嘴上功夫。我自然是赞同这一说法的。反正今生不存功名之心，也不会痴迷于钱财。我就是我，苟活于盛世，受命于聊天。哪天他俩不喜欢我了，我就遁迹南山，闭门修行，指甲头发一把长再说。

不过，这聊天能一聊三十年，估计也能进吉尼斯大全了。谁若不服，把他的聊天记录拿出来炫一下，比比，看谁持久？看谁坚挺？当然，我也不能太过于自负，我的聊天到了这个份上也就差不多要终止了。年前生花堂主去了南山，住进了他的“双避楼”，避霾避暑去了。而那地方距城里有几十公里，去一趟得两个多小时。我一没车，二没司机，因之聊天次数大大下降。加之秋天沙平顺退休，回家伺奉老母，更是让聊天几成末路。

面对如此局面，我也倒不强求，这叫当行则行，当止则止。好在我还有读书的习惯，说来也不会十分寂寞。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鸟兽散”只是迟早的事。

谁知就在几天前，沙平顺来了。他不像平时那样，打电话让我去他那里，而是主动莅临寒舍；也似乎没有往常那样从容，人来了屁股还没有坐定，就从包里拿出一捆稿纸，半尺之厚，说是自己写的小说，让我给他保管、润色、调节先后顺序，然后找机会出版。我说：“你干什么去？”他说：“我有要事处理。”

我知道他有个小朋友，叫倪梦荇，与他生一女孩儿，已去美国。便问：“是不是要去美国？”他说：“情况有变，去不了了。”我又问：“那你还会有什么要紧事？”他说：“事情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明天你就知道了。”说完，钻进他的雷克萨斯，微笑了一下，踩油门走了。

我把他的书稿抱进了书房，泡了一杯茶，才慢慢打开。他写的时候有些亢奋，或者说思维有些混乱，许多章节互不相干，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满篇云烟，不可端倪。不过仔细看完一遍，再从头看时，便觉得有些味道了。情节也不散漫，前后是互相呼应的，只不过是要读者自己去链接，像小时候玩的拼图游戏，须动点儿脑筋。此书唯一让人存疑的，是它的成书时间。或许作者有记日记的习惯，或许作者在出事之前就曾小试牛刀，做过一些记述，总之，我们权当一个谜留着吧。

我突然觉得这也蛮好。我如果把它们理顺，按正常逻辑连接，并搞清楚成书的时间，不仅要耗费相当的气力，而且会失去它的“动乱性、迷离性和跳跃性”。依目前这种状况，读者可以当日记读，也可以当游记读，甚至可以把它当随笔读。电影中有蒙太奇手法，读小说是否也可以这样呢？至少我觉得可以。

当然，因为匆忙写来，其中谬错在所难免，我也就没有偷懒，一一校正过来；尤其在字词方面，还做了较为艰苦的修订和润色，使其变得更为简洁与准确。书的结尾也似乎过于急促，令人有些回不过神来。我只好狗尾续貂，加了几千字的“尾声”，让读者有一个过渡的心情，不至于因主人公的突然消失而手捧书本一片茫然。

此书或许放一段时间出版更好，它会使人更清楚地认识小说的产生时代，也会更深地感受这种悲剧的痛楚。潮流像海啸一样，你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发生？或许你感觉它是偶然的，然而恰恰是必然的。或许你出发前觉得很安全，结果到达目的地却处处充满风险。像泰坦尼克号，人人狂欢沉醉，一片歌舞升平，而接踵而来的却是触礁噩梦。

作者虽然下笔匆忙，也不择词汇，但生活还是宏富的。这种自传体式的小说，正好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鲜活个案。在他的笔下，大概是要告诉人们一个道理，那就是事物在不停地转化着，好与坏也只是个相对概念。人生在世，多为命囿。年轻时我们刚愎自负，不可一世，太多藐视命理；年老时折戟沉沙，痛定思痛，又转为服膺命理；待知天命之时，仿佛一切又变得无关紧要，甚至会无所畏惧乃至无所谓。

因之，通会之际，命理就是事理，事理就是真理，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能道法自然者，便可以操纵命运，成为英雄，令人羡慕和倾佩。反之，则对命运充满恐怖又无可奈何，并毫无作为，最终成为命运的受害者。狂风暴雨袭击的正是参天大树，激流险滩颠覆的皆为逆浪巨舟。有人愿作小草，有人愿匿港湾，虽然结局不同，风景迥异，然而又何尝不是命运在作祟呢？

第一章 误会

闳山夏天的晌午，没有云的时候，地上会升腾起一层白色的光焰，烤得人浑身发烫。劳动的人都抓紧时间去休息了，只有知了在拼命地叫着。

“平顺，你过来。”

他极不情愿地向茅厕走去。他已经辍学了——初中毕业未能去县城上高中，只能回乡劳动。大哥勤快，中午不休息掏茅厕，还要把他叫上。

炎热的天气使茅厕更臭了。沙平顺还没有走到粪桶前，一股恶臭便扑鼻而来。他下意识地皱了一下眉头，用细长的手指抓起抬粪桶的木杠。

大哥见他怕脏，便挖苦地说：“嫌臭？还有比这更臭的事情呢！”

他低下了头，黑亮的眼睛闪过一丝忧郁。他知道大哥在说他给女同学“写情书”的事。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从他心里来讲，是最不愿意面对这件事的。但他太小，既说不过大哥，也打不过大哥，只能默默地忍受。

这件事，镇上传得与实际情况已完全不相符了。他怨恨自己写那封信，更怨恨他的女同学冯贞贞——你看了不理我就可以了，或者一把火烧了算了，为什么要把信交给校长呢？

校长也是，为人师表，冯贞贞不懂事，你也不懂事，竟然在全校的老师面前朗读信的内容，羞辱我。

什么叫“屋漏偏遭连阴雨”？这就是啊！沙平顺当时满怀信心要上高中。高中在县城，离家四十里地，可以住校吃大灶饭。那是他当时最高的理想。从小学到初中，他都在家里吃饭，几乎每天都是野菜。粮食都让哥哥们吃了，哥哥们要上山劳动，要吃硬食。他们这些读书的小孩子，就只能吃点玉米糊糊煮野菜，而学校的大灶饭，有馒头，有小米干饭，时间久了，还能吃上一次肉菜。最重要的是他自由了，再也不要每天下学后，拎着个柳条筐去找猪草，或者与姐姐一起到井子去抬水。

然而他不能上高中了。他不能上高中不是因为学习不好。他在班上的考试成绩那是无人能超越的。就在考高中前一天，他不知道题难不难，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考上，还跑去问过班主任。班主任说：“再难也难不住你呀！你要考不上，全班同学就都考不上了。”

他那天晚上睡了个好觉。既然班主任说能考上，那就一定不会有问题了。

但发通知那天，就是没有他。

他去问班主任。班主任难过地说：“上面有规定，*****不能录取。”

这消息无异晴天霹雳，沙平顺眼泪夺眶而出。但他不能在老师面前哭，他转身跑出学校，向后山跑去……

他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打击，这对于他来说，就好像正在做一个好梦突然掉进了深渊。他捶胸顿足，哭着喊着，失望与无奈布满了心头。

晚上回到家，哥哥姐姐们都安慰他，可他心情始终没有好转；阴霾的心情，使他像换了一个人，瘦削的脸更加消瘦了。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回乡劳动后，村上正好缺两个小学教师，大队就把他和另外一位落榜的女同学，安排在了小学教书。

与他一起教学的女同学仿佛就是他的前世冤家。在这之前，他曾与她有过一次纠葛，那次差点儿让他丢了学籍。这次平等了，她也未能上学。如果之前没有“夜闯事件”的发生，那么他一定会迎来一个幸福的开始，因为这个女同学是他们班的“班花”，也是他的暗恋情人。

虽然过去几年了，沙平顺还是能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的事情。

夏天在月光下游泳是他们的一大爱好，泡一会儿可以凉爽一晚上。他和班长、体育干事刚在河里游完泳，走到冯贞贞家门口时，体育干事说：“平顺你进去看看，如果冯贞贞没睡，我们就去坐会儿。”

沙平顺就进去了。冯贞贞的母亲正在灯下做针线活儿，见沙平顺进来，便说：“平顺来了。”他说：“噢，想找贞贞说话。”“贞贞在擦身子呢，你等一会儿吧。”“那就不了，外面还有几个同学呢。”说完，便转身走了出来。

在门口等着的体育干事见他出来，便问：“冯贞贞在不？”他说：“擦身子呢。”“那你还不多看一会儿？”“他妈在呢。”“他妈在怎么了，又不会把你眼睛捂住。你真是糖掉嘴里还往外吐啊。”

沙平顺听见体育干事说话放肆，便想赶快推门出去。谁知体育干事随手把门从外面扣上，并大声说：“平顺今晚就住这儿吧。我们走了。”

同学们显然是与沙平顺开玩笑，但沙平顺却信以为真，认为他们真要把他留在冯贞贞家，看他的笑话。情急之下，便使劲地敲门，喊外面的同学，让他们开门。

他的喊声惊动了冯贞贞父亲。他从里屋走出来，问沙平顺怎么进来的？沙平顺如实回答了。冯贞贞父亲和蔼地笑了笑，把他领着，从院子的另一个门放了出去。

这件事本来是个玩笑，但经体育干事一说，便在同学中迅速传开了。班长后来在班上还认真解释过，却没有一点儿用。同学们依然沿着体育干事的口吻，一半真一半假地扩大着，以致最后传到了老师的耳朵。

老师自然知道初中生的爱情是个什么样子，更不会当真。可那时，学校的学生基本不好好上课——打牌的，说话的，旷课的，去后山猎雉鸡的……校长是个老教育家，看到这种情况很是揪心。他下决心要恢复学校秩序，连出了几项规定，也让几个学生停课检查，学校的风气才有所好转。

沙平顺们撞在了枪口上。他们夜里下河游泳，又在女同学家门前打闹，甚至有调戏女同学之嫌，这在当时可是个好材料啊。老师如获至宝，要沙平顺他们写出检查。什么夜入民宅非盗即抢，什么早恋，什么违规下河游泳等等。

一个本来是同学之间开玩笑的行为，却被老师计较了，扩大化了，致使同学们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有说他意识有问题，偷看女同学洗澡；有说他爱上了冯贞贞，蓄谋已久……

平心而论，他是真喜欢冯贞贞的。在学校，他平时甚至都不敢多看她几眼，害怕她猜测自己不怀好意。对这样一个在心目中如同女神般的同学，他最怕人们曲解了他的神圣，把他想象得十分龌龊。

然而事情比他想的要糟得多。他们班是当时的老大难，没有老师愿意来当班主任。校长不得已，从县教育局要来了一位教师。这位老师黑脸，戴一副深度近视镜，同学们背地里都叫他“眼镜”。

“眼镜”当班主任后，什么训话呀、宣言呀，都没有。他兼语文课教学，每次上课，同学们听不听他都不管，讲完课就走。其他老师讲课时，他也来旁听，坐在后排沉个脸，一句话不说。

沙平顺“偷看女同学洗澡”的事就发生在这个时候。老师把他叫了去，说是要“谈话”。如果仅仅是“偷看”一事，或许沙平顺还能硬气一点儿，但这时他恰恰又犯了一个错误，让他在老师面前不仅忐忑，而且还有些“服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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