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江湖》——不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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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师徒初见

深山。

老林。

破寺。

枯灯禅师晨起便觉胸闷异常，打坐诵经皆无济于事，摇着脑袋进了厨房，将昨晚没吃完的红烧肉热在灶上，烛光下那肉油光耀眼异常，一般人光是看两眼就腻了，然后便拿起笤帚清扫寺门去了。

不一会儿，远远地见一少年拾级而上朝森门寺而来。枯灯停了活路，一手杵着笤帚，一手揪着胡子，眯着眼睛打量着这位少年，个头一般，模样一般，穿着打扮也甚为一般，乍一看无甚惊人之处，就是一般。

恰此时，那少年也发现了枯灯，眼神异常清亮的他嘴角一翘，一张带着纯净笑意的脸就被忽起的秋风送到了枯灯眼前，风一过，枯灯心口倏地豁然开朗，眼睛登时也圆了起来，不禁仔细地端详起这位不速之客。才发现这少年的步履神态竟惊人地融入到周围的景致中，萧瑟秋风托起的发梢自在地撩拨着落叶，平常的举手投足却似乎在指挥着树木枝桠有韵律的摆动，刚刚还在墨迹的红日上赶着从山尖露头，毫不吝啬地将第一缕阳光抛到少年脸上，少年带着浅笑，仿佛闪耀着金光。他就静静地行着，晚秋衰败的景象却像活了一样，抑或是这晚秋的景致在拼命地讨好这少年？枯灯心里咯噔一下，主角光环？

不知觉间少年来到枯灯跟前，拱手作揖：“大师好！”

“少年，你叫什么名字？”枯灯笑眯了眼睛，笑出了酒窝，也笑出了一脸的皱纹，透过狭窄眼缝向外张望的眼珠炯炯有神，从鼻孔喷涌而出的白胡子如瀑布一样飞流直下，一路宣泄到僧袍上，微笑的双唇似藏身于后的水帘洞，藏着别有洞天。

“我，叫江湖。”明眸皓齿，不染杂质，枯灯不禁点点头，好胚子。

“江湖？”枯灯捻着胡子，笑道：“你可是山下江老爷江汉之子？”

“哈哈！正是犬子。”不知什么时候，又有一人来到门前，只见此人身形伟岸，一身绫罗绸缎，透着有钱，可浑身的铜臭和两道夺目的剑眉愣是没能挡住自然流露出的书卷气，江汉爽朗笑道，“大师近来可好？”

“一把老骨头都快守不住这庙门咯。”枯灯笑道，“诶，今日怎么有兴致带贵公子莅临寒寺？”脸上的酒窝却忽地消失了。

“大师莫不是明知故问？这次来正是为前几日与大师商量的事。犬子江湖虽顽劣异常，却还算聪敏好学，悟性也不低，还请大师收他为徒，教他些佛法，清清他顽劣的根性，不然迟早给我闯下弥天大祸。”江汉说完瞪了一眼江湖，而江湖正专心地抠着鼻子，权当没看见。

“这小子我是镇不住了，还请大师替我想想办法吧”想起前几日江汉为这事在森门寺醉得一塌糊涂，爬上案台要抱佛脚的窘相，枯灯差点没绷住，嘴上却说：“贫僧在此修行十余载，可曾见我收过半个徒弟？”

“我知大师平常不收徒弟，只因不收平常徒弟。大师可考考犬子再做决定不迟。”

枯灯眉毛一挑“好！”侧身面向江湖“那你跟我说说佛法的精髓是什么吧。”

“什么？大师，这问题没边没际，太过浩瀚。我···”江湖话还没说完。

枯灯瞪着眼睛“那就拣紧要的说”。

“呃”江湖定了定神，“按当朝的解释，无非是“忍”和“无欲”。忍得一切苦难，死后方能上极乐世界，享无尽富贵。圣人千言万语只是教人存天理，灭人欲。无欲无求，自然万事皆能忍。大师，对否？”言毕抬抬眼，看着枯灯，“否”字出口时语气伸出来一个重重的钩。

“难道不对？”枯灯眼里有光闪过，咬起钩来毫不迟疑。

“不对！”

“你走吧！我收不起你这徒弟。”枯灯面带愠色，摆着手。

江汉在一旁也不说话，不知什么时候掏出一把瓜子在嗑。

“大师，且不说“忍”与“无欲”本就相悖，现在你赶我走算不算得是你的欲？你每日吃斋念佛算不算得是你的欲？吃饭喝水，拉屎撒尿算不算得是你的欲？”

“此皆天理，非人欲！佛门清净地，容不得你在此污言秽语，快走！”枯灯几乎是吼出来的这几句话，砸的青石地面咣当作响。

江汉还是不说话，在一旁嗑瓜子。

“大师，这就忍不得了？”江湖淡淡地输出。

刹时，枯灯脸上的皱纹就凝固了，随后笑了笑，双手合十，“施主自便”，言罢闭上眼睛，念起经来。

江汉依旧在一旁淡定地嗑瓜子。

“大师，我自小也算是博览群书，也曾以书中之理来观察世间万物，初甚有得。可随着我亲身所见所闻之事日多，愈发觉得书中一派胡言者众，都裱着圣人的嘴脸在荼毒世人，家中存书有点用的可能也就家母那压箱底的几本《房中术》了。”江汉瓜子撒了一地“于是不再念那些“道德”文章，欲寻高人为师，以师为书，再来看看这个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听家父说大师您有大智慧，遂欲拜大师为师，还请大师收下。”

江湖滔滔不绝。

江汉一脑门子汗。

枯灯纹丝不动，除了念经的嘴巴。

江湖见此情景，暗自想是诚心不足，遂跪倒便拜，“还请大师成全”，捣蒜般地以头抢地。枯灯听得声响，慌得欲扶起江湖，匆匆抬手间却又将手收了回来，假装淡定，继续念经。咚咚咚咚，阿弥陀佛，咚咚咚咚，阿弥陀佛，倒也相得益彰。

江汉见儿子不要命似得磕头，急忙伸出手也欲扶他起来，伸手时却见枯灯收了手，迟疑片刻，眉头皱了皱，也将手一缩，顺势从怀里又掏出一把瓜子，继续磕，边磕瓜子还边说：“你这要能把脑子磕坏了，以后的日子也算消停了。”唾沫伴着瓜子皮貌似惬意地横飞，脑门上的汗却越发多了起来。

江湖一直磕到脑子里一片浆糊嗡嗡作响，却不见两个大人有什么动静，顿时又气又恼，跳将起来，指着枯灯的鼻子便骂：“我当你是个什么闲云野鹤驮着的世外高人，原来却是个一声都不会吭的蠢嘴驴，这师不拜也罢。”转过头“江汉你说你年纪还不算大，磕个瓜子手老抖什么？”说完便走，留下俩人面面相觑。

枯灯看着江湖远去的背影，满脸懊悔，叹着气。

江汉吹着胡子瞪着眼“叫你装逼！”

第二章 发粪涂墙

“不是你想收江湖为徒吗？顺顺利利的让他拜师不就妥了？非得来这么一出，这下可好，你到手的好徒弟飞了，我以后估计也没什么安生日子了。这小子真不定还会闯出什么祸来，因为上次他掺和镇东头张寡妇的事，我学馆扩招的批文县衙扣着到现在也不发，唉！”江汉一通牢骚，“罢了，在下也告辞了。”

“不喝两杯再走？”

“不喝了。”江汉急匆匆走出两步，又突然停下来，回过头“我说，这徒弟你还收不收了？”

“只要将他带回来，老衲不装逼，老衲老老实实地收。“

送走了江汉，难得心烦意乱的枯灯苦笑着回到厨房，刨了两口红烧肉，大清早的越吃越闷，于是扔下饭碗又去了佛堂，从佛案上的木鱼嘴里吐出一捧瓜子，取下卧在佛像怀里的一葫芦酒，坐在蒲团上对着我佛磕了起来，我佛抿着嘴唇，很淡定。

正磕得噼里啪啦间枯灯突然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回头，江湖手里拎了桶“喷香”的大粪径直进了屋来，不及枯灯反应兜头就是一瓢屎尿浇在枯灯头上，异常嚣张：“你忍得还是忍不得了？”

枯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瓢粪水彻底给浇灭了，梗着脖子张口结舌，满头屎尿熏得涕泗横流，三魂七魄嫌脏都躲出体外，袖手旁观着这真真儿的臭皮囊。江湖见枯灯没反应，扔掉手里的瓢，拎着粪桶作势就要朝佛像泼去。这还得了，魂魄们捏着鼻子瞬间归位，枯灯一个激灵飞起就是一脚将江湖踹到了墙角，死死地盯着江湖，充满血丝的眼珠子里分明住着只厉鬼，要吃人！

江湖蜷缩在墙角，手捂着肚子，动弹不得，浑身也是被踢翻的粪水浇了个遍，却愣是挤出一丝微笑“大师，你忍得还是忍不得了？”

枯灯噗嗤一笑，板着的脸瞬间又是沟壑万千，作了粪水泄洪的渠道，嘴角水花纷飞，“忍不得了，哪有上来就砸人饭碗的！”

“师父，那我这徒弟你还收不收了？”

枯灯擦了擦脸上的粪水，虽然狼狈却也还是勉强恢复了一副我佛如来，岁月静好的模样，说：“让你父亲每月送所需的米面肉酒上来，法号没有，你剃不得度，出不得家。”

“肉酒？”

“那算了，江公子有缘再见了您嘞。”

“不就肉和酒嘛，好说好说。不过不剃度怎么跟着师父啊？“

“森门寺，我说了算。”枯灯捻着臭烘烘还滴着水的胡子，微微笑道。

江湖也跟着笑，却突然发现这七个字从水帘洞中蹦出来后竟化成一条苍龙在自己的天灵盖上游荡，散发出阵阵笑意刺得自己脊背发凉。江湖不由地一哆嗦，盯了盯枯灯，这老和尚以前干嘛的？诶，这里以前也就师父一人吧。

另一边，江汉一路上紧赶慢赶，却始终不见江湖的踪影，渐渐时过正午，脚步虽依旧匆匆，腹内却早已空空，群山掩映下的森门镇这才不情愿地撕去浑身的羞怯，落落大方地出现在江汉眼前。难得晚秋的太阳能挣脱团团乌云的束缚，将这光雾山上漫山遍野的枫叶照的鲜红，又累又饿的江汉索性坐在道旁蓬松的树叶上，透过萧萧落叶，干净的阳光，干净的城，一条干净的小河蜿蜒着自西向东穿城过，安静整齐的青瓦灰墙，在江汉的眼里是一个又一个故事。

森门虽在尘世，距天堂不过一尺。贤妻孝子，终老于此，却是正值壮年的江汉十余年来的心愿。

呵。

江汉自小在森门长大，尚在襁褓中时秀才父亲早逝，由母亲一手带大。江家为森门望族，在众多叔伯的照顾下，吃穿用度自小倒也不愁。江母作为镇上少有的秀才夫人，家教甚严，却也简单，对江汉万事不求，只求江汉认真读书。江汉也是争气，十五岁考取了童生进了学，二十岁便在金銮殿前口若悬河，指点江山，深获天子赏识，二甲头名赐进士出身。喜报传回森门，小镇登时炸了窝，森门出了破天荒以来第一个进士，县里府里，有头有脸的乡绅官员皆来贺喜。一时间森门街上的轿子络绎不绝，清河上的小船堵得水泄不通，攀亲戚拉关系顺带贺喜的人愣把江家的门槛硬生生给踩塌了。江母虽自称女流之辈，可性格耿直的她自此以后也是在森门地界上横着走了。

在京的江汉却是另外一番景象。进京赶考前只听闻西北有人反了，江汉起初并不以为意，道是穷山恶水里又出了几个吃不上饭的刁民，成不了气候。可进京的路上道听途说一些真真假假的消息，也知道局势渐渐吃紧了。及到京城，书生们一扎堆，每日叽叽喳喳稀里哗啦，人人慷慨激昂，义愤填膺，皆欲身死报国之辈，人人身负经天纬地之绝学，纵横捭阖之绝技，救国之策五花八门贴满了大街小巷，鸡飞狗跳中兵部尚书孙督师高头大马领着帝国精锐出了城，西北匪患已成帝国的心头大患。待到江汉从春闱中出来，孙督师已喋血前线，帝国精锐尽失，叛军高歌猛进，一路碾压层层关隘，直抵京城，天子虽不懂排兵布阵，每日亦一身戎装登上城门督促防御工事，为将士们打气，可一望无际的叛军军帐映出来的是杨佑满眼的绝望，杨家二百余年的基业终究还是要毁于我手？

金銮殿前的江汉，赫然发现这天和殿上已有万吨乌云压顶之势，阵阵电闪雷鸣藏于其间，大殿两侧的大臣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各怀鬼胎，眉眼间杀气腾腾。大殿前，天子门生瑟瑟缩缩跪了一片。大殿上，当朝天子终于出现，不到四十的杨佑头发已是黑白掺半了，受了朝拜，也不坐，吩咐一旁的太监，“念。”

“臣本为北安驿卒，皇恩浩荡，彼时衣食无忧，上孝父母，下养妻儿，日子过得好不快活。后北安新到官员奸佞，掳了臣的驿卒位，臣每日躬耕陇亩，勉强维持一家老小的生计。后西北大旱，颗粒无收，不见赈粮到，反被官府催缴税粮，各地饿殍千里，瘟疫横行，父母妻儿皆瘟死于臣眼前，为奔活路，召集了本乡壮丁砸了官府放了粮。为西北百姓计，将西北贪官污吏整治一清。臣率将士抵京，只为向陛下禀明西北实情，并请封西北王，犒臣百万将士，臣自当引军西还，为我天朝世代镇守西北。臣南忠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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