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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少年意气
夕阳西斜,透过‘点墨山’山缺一角,送来最后一缕霞光,微光中,一名素衣少年,背一幅书箧,缓步走在山间小路上,时已黄昏,少年看过手中图册,知晓前方出山口不远,再过一小片密林,便是徐家集,乃是一座数十人口聚居的小村落,依册中记载,此地民风淳朴,村中之人,尽皆热情好客。
少年出外游学已四月有余,一路几见百姓流离失所,心中不忍,是以沿途行医救急,着实花费不少时日。自入魏州境来,见百姓生活安乐,心情自是十分舒畅。难得悠闲,少年尽情呼吸这晚秋黄昏光景,心情颇好,正要歌咏几句,蓦地见远方奔来一人,乍看上去高大异常,少年神情一敛,正欲凝神细望,忽见那人一个前仆,一头栽倒在地上,似乎便不再动弹。
少年心中一紧,以为那人不慎晕阙过去,慌忙上前探视,走的近了,方才看清那人背上仍负着一人,已是全无知觉,只是用件布袍紧紧缚住了。少年手上一使劲,轻轻将袍子扯开,解下背上之人,双指顺势往此人脖颈一探,只觉他脉息紊乱,竟是受了沉重的内伤。底下那名大汉,赤裸上身,满是伤痕,兀自一动不动,少年将他翻过,但见他胸前一大片血渍,热血直向外淌,体温犹存,但气息全无,这么一摔,竟然就此死去了。少年一探伤口,只见三只钢钉差点儿没入胸中,中间一只,正在膻中,要穴本来禁刺,更何况是钢钉**,大汉这般拼命奔走,自然是气血喷涌而亡。
少年微一皱眉,从书箧中取了一些物事,系作一个包裹,随身带了,草草将书箧藏好,又小心翼翼将伤者背起,避开大道,辨了方位,取捷径向徐家集赶去,他迈开步伐,背上虽负一人,却是十分稳健,约莫走了半个时辰,远远见有些人工堆砌过的痕迹,走的近了,方看清是一处破败的村落,只见焦土遍野,残烟犹存,而入眼草屋更是半数只剩断壁残垣,显是新遭了变故,其大略位置正是学长当年游历时所标绘村落的位置。少年双眉微蹙,心道:“短短两年,一夕之间竟是景物全非,不知可有人生还?”少年环顾一圈,见渺无人迹,只好挑一间保留相对完好的土墙坯的屋子进去,将背上之人放平稳了,双指微探,搭上那人手腕。
“这!”却是少年一声惊呼,似乎是难以置信,只见他额头冒汗,一面又凝神细探,一面将此人胸前衣襟展开,只见当胸一点有殷红血气凝聚,隐隐流转似要充涌而出。少年一时茫然,又伸手探他左手,右腿,只觉入手冰凉,又观他额头,只见青筋隐隐凸起,乃是此人在筋脉被封锁之后,又强行突破禁锢,因此才气脉错乱。而那一指沛然气劲,正是自己习练已久的“昊阳指”,所受内创,又有三股气息盘旋错杂,若非此人气息流转隐隐有儒门正宗心法导引,恐怕早已撑持不住。
少年探知究竟,心中却是十分纳闷,此人习我儒门武术,却又被纯正儒门功力震伤,更得“昊阳指”封脉。难不成他是我儒门叛徒,以致被诸多前辈出手惩戒?但他如何能强行突破禁锢?又如何能在四位儒门前辈眼下,逃出生天?
少年初时敬佩那大汉忠勇,早已起了救人之心,但眼见此人是被儒门之人重伤,心中不禁犹豫,想:“这是儒门的招式,他是被儒门之人所伤,我虽能救治,但若他是恶徒,我此番救他,岂不是是非不明!”
他细细端详此人,见他身形清瘦,虽是面色偏黑,但眉目中正,约莫三十多岁年纪。虽在昏迷中,却自生一股庄严,绝非是险诈之人。又想:“临行前,母亲教我急人所难,见义勇为!大丈夫岂有见死不救之理!圣教有言,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是了,我须先将他救醒,再来论断是非曲直也不迟!”
心思把定,少年当下凝神聚气,先以昊阳指法,缓缓疏通他筋脉禁锢;又小心扶他坐起,双掌运气,自他中枢、灵台慢慢导入,助他气息流转。约莫过了一炷香功夫,方才感觉到他气息自成轮回,渐渐由弱转强,知他暂时性命已无大碍,缓缓收力,自行调息了片刻,起身出得屋来。
此时万籁俱寂,周遭景物也尽被夜色湮没,少年抬头望了一望,只见淡淡的薄云后,太微、紫薇、文昌星辰尽皆隐晦,朱天翼轸星聚,他只感一股莫名忧愁袭来,游学路上所见百姓之惨状一股脑涌上心头,少年只觉心头乱哄哄的,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痴痴说道:“天,连你也要让这天下大乱吗?唉,我要如何做?我该如何做啊?”他向幽深的夜空远远望去,伫立了不知多久,夜风低迴,渐渐拂动他的衣衫,耳中也逐渐传来几只蟋蟀微弱的“啾啾”的叫声,入夜已深了。
少年转身回入房内,在角落里生了篝火,又在废墟之中找了一只破瓦罐,从包裹里取出小米,走向屋外想要取些井水,只见井上原先搭的一只轱辘,已被利刃削坏,难再使用,好在绳索、木桶尚在,他放桶下去,直落了三丈多深,才听得“扑通”一声闷响,木桶着底了,他摆了摆绳索,待那水桶灌满了水,又起起落落晃了几遭,估计着水面的杂质已清,提了上来,洗了瓦罐,将米泡了,在屋角篝火之上简单搭了一个石台,又拾了一些柴火,蹲下来添柴煮粥。幽暗的房屋中,月光稀稀疏疏洒在墙上,夜风低吟,别有一股萧索,少年蹲下身子,小心拨弄着手中火苗,他呆呆看着点点火光一闪一闪印在那残破的土墙上,不知不觉陷入沉思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小米的清香终于飘散出来,少年才渐渐回神,将一只洗净的碗放好了,盛了些汤水,小心翼翼地送入那伤患口中,再看那汤水一点点渗入那人口中,如此费心半夜,才将半罐汤水喂下,探了探他脉象,已渐渐趋于平稳,料想他身体已无大碍,少年方才闭目静坐,怡养精神。
次日一早,少年调息轮转正好,渐渐醒转,微微睁开双眼,想要看那伤患情况,却见那人已侧身坐起,凝神正在细看他。
少年心中一喜,问道:“你醒了?”
那人却并不回声,目光温和,微微点头应了他。
少年起身上前,正欲问他可有伤痛之处,却听那人开口问道:“你在明尹先生府上受业?”,话音虽是气力微弱,但声音清正,让人听来十分舒服。
少年只道他与恩师乃是故交,忙作一作揖,道:“门生林甫煌,方外出游学,未知先生如何称呼?”
那人坐着,微微还了一礼,道:“不敢,某虽曾研习儒学,却非是儒门之人!”说罢,又看向他。
林甫煌应了一声:“是。”心下随即明白:“嗯,他果然曾是我儒门之人。”
“你可有见到背负我之人?”那人轻声问道。
“那位义士,已经身亡了!昨夜匆忙,尚未,替他收埋!”林甫煌想起那名义士此刻暴尸荒野,心中歉疚,声音也是轻缓。
“啊!怎么会?儒门之人当应不会下此重手啊!”只见那人双眉一蹙,甚是不安。
“他受了暗器,负伤急奔,才气尽而亡!”当下将昨晚经过,简略说了一番。
“唉,罢了!逝者已矣,待我伤好,再详细探查吧!”他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神情又恢复平静,看向林甫煌,问道:“我昏迷之时,怀中曾有一包裹,不知少侠可曾留意?”
“包裹?啊,是了,那大汉身下,似乎是有,抱歉,是我疏忽了。”
“嗯,这包裹中乃是先师手书一本,于我珍贵异常,劳你再行一趟,替我将包裹取回罢。”
“这是自然,我正当前往!”
少年请了一揖,简单作别,出了门仍循着旧路返回,他记那路径,直到附近才走上大路,沿路寻望,想要找寻大汉尸体,却是不见,心中正自纳闷,赫然见地上一滩血迹,正是昨日事发之处。心中暗叫不妙:“果然还是有人来过了!”
他又向前走了几步,向两侧望了望,隐隐瞥见左侧树林中不远,似乎有一座土坟,走近细看,见坟墓旁边插着一块木板,上面用笔墨写了“无名义士之墓”,并无落款。泥土是新翻,因湿气外露,上面已覆了薄薄的一层霜。林甫煌上前拜了一拜,说道:“义士安息吧,先生现下已无恙!”
他心中记挂包裹去处,又在附近详查一番,却哪里有包裹的痕迹。心想:“许是替那义士掩埋之人拿去了,又或者一并埋葬了。”可要他去开掘新坟,究竟难以做到,心想:“替他掩埋之人想来也必是同道中人,只需找到他便知包裹下落,又或者待那位先生伤稍好一点,便请他亲自来决定是否要开坟一观。”
把定主意,林甫煌便动身去寻找书箧,他当时匆忙,未及藏的隐秘,好在此处人迹罕至,书箧仍完好放在原地。走近一看,书箧旁边脚印繁杂,快步上前打开观视。
“嗯?这书箧被人翻动过!”他见书卷摆放齐整,检视一遍,全无缺损,便连侧边钱贯也不曾少个一文半钱,心中不解来人何以只取了自己的名籍。
一时既无头绪,他也不再烦恼,背了书箧,转身正欲沿大路返回,忽听得背后一声喝止。
“且慢!”只见从林中不急不缓走出三人,容貌白净,长袍方巾,尽皆儒生打扮。那人续道:“这幅书箧可是你的?”说着指了指他背后的书箧。
林甫煌轻轻将书箧放在一旁,执礼道:“正是在下的。”
他刚一说完,旁边那名健壮儒生道:“哼,你枉为儒门弟子,受圣贤之教,为了请功私藏重犯不说,还对这般忠义之士痛下毒手,让他死无全尸,你廉耻之心何在?”
“嗯?兄台此话何意?”林甫煌一时茫然,不由问了一句。
“少装糊涂,我问你,你可曾见得一重伤之人,约有三十来岁年纪!”
“嗯,兄台所找之人是男是女,长相如何?”
“哼,那恶徒作恶多端,伙同党羽无故残害我同窗性命!果真是道貌岸然。”
“那么昨日那名大汉也是你们所伤了?”林甫煌听他话意,以为便是他们突施暗器,是以不由得心中有了几分敌意。
“明明是你为了请功,杀了人还要血口喷人!快将那恶徒交出!”那儒生向前急跨了两步,伸手冲林甫煌直喊道。
“咦,郭兄且息怒,同是儒门中人,慢慢讲不迟!”却是旁边站立的较矮的一名儒生,按下那儒生的手臂,接了话茬,轻轻说道。
“嗯,我并未见到你所说此等恶徒,不知他是何来历?”他故意将恶徒说的重了些,如此,便也不算说谎了。
“兄台有所不知,此人不仅杀我同门之人,更散播异端邪说,诋毁我儒门圣学,如此罪人,当擒了回去,听由执令发落!”
“嗯,若是如此,确实该惩处,实在辛苦各位远道追踪至此!其中缘由,可否再告知我一些。”
“兄台不知,数月之前,有一个自称什么侠士之人,杀我儒生,非但不承认杀人罪行,还口口声声污蔑是他罪有应得!罗侍中遣人调查,凶手终于悔悟自尽,却同时发现了一件祸事!”
“林兄不必与他多话!”却是开始那名白衣儒士出声制止,又转向林甫煌道:“你如此细问,这样说来你是看到过他了!”那人向前走了两步,看了看书箧,打开手中折扇,缓缓说道:“依我推测,兄台应是昨夜路过此地,所以弃了书箧救人,兄台仁心一片,只是若救了恶徒,岂不是落个是非不分之名,依在下之见,将那人交给我们,我们回去向执令覆命,兄台一来可免去麻烦,二来也算是功劳一件,若有执令一言,当可载入学籍,事半功倍矣。”这儒士说着,拿出一片竹简,正是林甫煌的名籍。上面记述,乃是由汴州出发,向北途经魏州,最后至瀛州徐氏府上问学。
儒生说罢,笑着将竹简递给林甫煌。
林甫煌顺手接过,亦笑着说道:“那倒不必费心,既是游学,为广博见闻,正该自己闯荡一番!”他顿了一顿,又道:“嗯,在下昨日路经此处,确见有一大汉倒在路旁,身受重伤,是以往山上采集草药,一时迷了路,不得已在山上耽搁了一夜,终于无能挽救他之性命,可是诸位替他掩埋?”
“是!听前辈说,那人不知从何而来,竟不顾刀剑掌气冲入阵中,一时将那恶徒救走!我们敬他护主忠勇,为他立墓,可惜到死竟落得尸首分离!”那较矮的儒生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怎么会?我临行前他还有一口气息,怎会尸首异处?”
“那大汉致命之伤,乃是胸口暗器,料想定是有小人从中作梗!”那白衣儒生看着林甫煌,说了一句。
“是,看来还有别人介入,我昨日匆忙,遗留包裹一件,内中有藏书一本,想来也被那些人拿去了!”
“啊!”只听那低矮儒生一声惊呼,从背后解下一个包裹,又问道:“可是这个包裹?”林甫煌看了一眼,见上边斑斑血迹,大致回忆似乎正是,应了句:“正是!”
“这!”只见那低矮儒生退了一步,脸色苍白,似是大受惊惶,说道:“你竟然也是!”
那郭姓儒生听闻此言,立时大怒,“束手就擒,恶贼!”那儒生一声喝骂,一拳重重欺身而来。
林甫煌登时心中后悔,想:“那包裹之中定是什么凶器罪证,万不该这般草率。”他心中悔恨,身上却是丝毫不慢,一个侧身,避过这拳,使力将他一引,那儒生身子前倾,却是脚步稳健,只见他一个立身,一个回旋,重拳又向林甫煌横扫而来。
林甫煌不闪不避,伸手向他肩膀按落,那儒生只觉一股绵力纠缠,一拳方扫一半,就此停了下来。
林甫煌松开手,惊道:“包中乃是家师手书一本,并无他物,诸位何以如此生气!”他只道那包裹之中物件已被调换,是以说那那包裹中原有物品,想要澄清误会。
那白衣儒士听他此番辩说,心下又信三分,怒从心起,双眉一横,喝道:“还不束手就擒!”提气运掌,却是轻飘飘地打向林甫煌,此掌气劲敛而不发,所使心法,正是儒门基本功夫形意狂草中的回气藏锋。这套心法相传是由一位书剑双修的儒生所创,他本醉心书法,因缘际会下观看一场剑术比斗时,见剑者运使长剑凝而不僵,舞而不乱,大开大阖之中自生磅礴气势,转而精研剑术以养气,初时生涩,后来渐渐得心应手,书法剑诀自由挥洒,一气呵成,终成一代佳话。其所传回气藏锋,行气运劲,定气纳势三式心法,大致对应于剑术中之探、争、胜三式。此后门规相传,儒生习字至一定境界者,可兼修相应功法相互辅助,以成落笔千钧之气势。
林甫煌心想:“此人年纪虽轻,书法造诣倒是不凡!”一时年少好胜,想要与他比个高下,单掌按落,运使定气纳势,格上那人小臂,一使劲,推开那儒士手掌。
那儒士探得对手实力,待林甫煌气劲渐弱,使力回手一掌,声威赫赫,直向他胸口打来,林甫煌知他这招才是主攻,手掌搭上他小臂,顺他手臂回撤,缓缓施力,那儒生一掌推至他胸口,终于难再推进,林甫煌顺势一伸臂,搭上那人肩膀。同样一招,败了这名儒生。
“哼,果然是邪法外功!”那白衣儒生更生傲气,侧了头不肯瞧他。
“哈,岂不识道家阴阳生化之理,三教并行,终归于儒!吾辈何乐不为!”林甫煌毕竟年少气盛,一时竟颇有些得意。
“不三不四,所以就为了武功你又叛出我儒门了!”那儒生反唇相讥,轻蔑说道。
“迂腐……!”林甫煌恼他无理,正想要出口讥讽,忽见身后那名低矮儒生背过身子,不知在捣弄什么。心下起疑,当下一个箭步,一掌推向那儒生后背。岂知那儒生毫不防备,更不闪躲,竟被他这一掌打了个前翻滚,十分狼狈,那儒生缓缓起身,咳了两声,吐出了口中的一点废纸,原来他竟将书本的后几页撕了吞下去了,残纸上血迹斑斑,这低矮儒生竟已被他轻轻一掌震伤,那儒生看向地上那半部残卷,微微一笑。
林甫煌看着他,想他方才和颜悦色,对自己详说经过,又替那位大汉掩埋,着实是个好心人,虽说自己不知他竟毫无功夫,可终归怪自己出手没分寸,只觉心中十分羞愧,哪里还有什么争强好胜的意气在,忙上前行了一礼,问:“兄台无恙否?我出手,啊,抱歉!”
旁边那两名儒生见了,也同声问道:“林兄如何?恶徒再来比过!”
那低矮儒生微微一笑,道:“无妨!”顺势推开他手臂,又要去捡那半本残卷。
林甫煌受人所托,抢先一步,将残卷抢在手中,道:“此书究竟有何怪异之处,我倒要看个明白!”他翻开书卷,为首一章乃是“天志”两字,草草观之,有顺天意不妄做之意。心想:“倒与家师有些形似!”又翻了几页,见兼爱,尚贤之意,辞意恳恳,兼是正知善见,并无什么离经叛道之怪论。心想:“观此兼爱、尚贤之论,当是墨家之书,向来听闻此书荒诞,今日一见,倒是说差了。”问道:“此书并无邪见,为何你对它偏执如此?”
那低矮儒生回道:“先贤既有定论,我等自当尽心而为!”
“你知晓此书来历?”
“不知,无意中见书中有非儒字样,不敢使之留存于世!你若是儒生,便须将它毁去!”
“你既不肯告诉,我便要自行查证!”
“那我们只好一起上,将书抢回了!”那低矮书生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抓那书卷,旁边两名儒生顺势各从侧边围攻。林甫煌轻轻避开这一抓,脚步挪移,使巧力卸去白衣儒生的一掌,回身雄浑一掌,将那郭姓儒生逼退两步,他一招立威,不愿再多纠缠,当下朗声说道:“就此告辞,待日后真相查明,我当登门拜访!那时再论功过是非不迟!”
他背了书箧,走上大路,大踏步向南而去,见三人并未跟上,当下又折向北,向着昨夜那残败村落,在林中隐秘而行。
那三名儒生遭此挫败,面上兼有沮丧之色,商讨一番,认为追之无益,应先回城中禀明情况。三人把定主意,向北而行,三人边行边说,商讨回去如何覆命。
“事情自然是要实说,但我认为对那名少年之评估尚早,我总觉得他不是什么奸诈之徒!”却是那名低矮儒生辩说道。
“事实俱在眼前,他打伤你也是真,林兄却为何还要替他辩解!”那白衣儒士直言道。
“说不确切,看他举止神色,总不像恶人!况且他伤我实在不是有意!”
“那也许是我们阅历尚浅,识人不清!不过他夺书是真!若真是那一帮人,便没什么好商量了!”
“他若真是墨家之人,当不会对那大汉下手,料想必有他人插手!”
“依我看,管他是谁,先请人将他擒来,连那人去处一并审问便知!”却是那郭姓儒生高声说了一句。
那低矮儒生看向他,笑着摇摇头,说道:“咦,慎以小人之心……”,一句话未完,瞥见那白衣儒生一脸惊惶,正不知为何,猛觉胸口一阵剧痛,不自禁“啊”的一声叫出声来,他低头一瞧,只见三枚钢钉正插入胸口,一字排列,当中那只,正中膻中穴,霎那之间,只觉浑身乏力,一个站立不稳倒在地上。
两人救援不及,心中十分懊恼,忙蹲了下来搀着他,只见他胸口鲜血渗出,想要为他止血疗伤,可是片刻之间血流不止,已经他胸前襟袍染红了。
那低矮儒生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用力过猛,不由得咳了几下,血气上冲,险些昏厥过去,他自知性命将尽,眼光扫了一下二人,低声说了句:“不用了!生死有命,我……”他一句话未完,只觉眼前恍恍惚惚,抬了眼淡淡望着天空,双眉紧蹙,悠悠叹了句:“是吾说错了吗?……还是,做错了,你说我……”一口气再也提不上来,就此气尽而亡。
那郭姓儒生既悲且怒,直朝前后奔了数遭,又木然回来,任他喊了多少声,骂了多少声,可是就是没人出现,也没有人再次偷袭,那三枚钢钉真仿佛凭空出现一般,片刻之间,无端无由夺去人的性命。
“可恶,定是刚才那恶贼,一再背地里杀人,好不阴险!我郭铮定为你报此仇!”他一拳捶地,虽是愤恨,却终于无计可施,回忆十数天相伴而行,心中自是不胜感伤。那白衣儒士双手颤抖,怀抱着儒生的尸体,脑中不知多少想法奔涌而出,人却只是默默不语。他二人乍临祸事,眼见救人无望,一时惊惶,一时气愤,一时悲慨,只觉自己六神无主,竟不知该干些什么。过了不知多久,尸体上血液渐渐凝固,那白衣儒士终于低声说了一句:“回去吧!”那郭姓儒生背负了尸体,跟着那白衣儒士,两人沿着路径,茫茫然向魏州城中走去。
第二章 落日斜阳
如此折腾一番,太阳已近中天,林甫煌沿林中小路走了一段,心绪渐渐平定,想:“那几名儒生既替他收埋,当不会毁他尸体!莫非是被野兽叼了去?”又细想:“嗯,他们三人当不会错判!只怕其中另有隐情!”
“唉,灵均啊灵均,你为了一时意气,竟罔顾礼义之大防,同室操戈,终于落个不清不白,为何不细细探问呢?”又想:“那人不知是何身份?为何会被前辈联手所伤!我既出手救他,便无再弃他的道理,唉,只怕其中是非难断!与道灵相约之期已近,不知她现在是否还在那里?以她个性,只怕是早已等我不耐烦了,哈!待那人伤好一些,我便先去与她会合,也就是了!”
他心中想到要速速赶往瀛州,脚下竟也不禁快了几分,只是林中丛木茂密,转念一想:“我堂堂正正赶路,却又要避讳什么?即便碰上了,也正好查个水落石出!”索性走回大路,迈开步子,径直向村中走去。如此走了七八里,隐隐听得有汩汩的流水声,心中便觉得口渴,于是寻了声音,见是一条小溪,捧了几口水喝了,正欲返回大路上。忽听得“哒哒”的马蹄声响,片刻之间,只见三匹骏马两前一后匆匆掠了过去,前边两人均身着白衣,头戴方巾,正是儒生打扮。林甫煌未及出声,更不容他细思,三匹马早已绝尘而去,他心中纳闷:“何事如此紧急,为何有大批儒士在这荒郊野岭之中奔忙?我所救之人到底是何身份?儒墨虽常有纷争,但不过论辩之机,应无深仇大恨,这些儒士又是否与他有关呢?”
他虽有一堆问题,却是无计可施,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妥,想:“我得尽快探问清楚,只怕此人不简单,坏了,不知他是否还在?又想,他毕竟身受重伤,孤身一人,只怕并不安全!”林甫煌提了气,心中虽思绪纷杂,脚步却是一分未慢,匆匆向那村落赶去,此回倒是一路无事,渐渐临近村落,他远远望去,只见那人正在屋外,伫立在那口水井旁边,伸了手正摩挲井边的石台。林甫煌见他好端端的还在,顿时松了一口气,整理一下衣冠,缓缓向他走去。那人抬眼看向他,轻轻问道:“书册还在吗?”
林甫煌一听,心中不禁有气,那名大汉拼了性命护他,到头来竟比不上一本书卷!此人若非呆愚,可当真是冷血至极,或许我原本不该救的!”
他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将书箧放至一旁,才正视着他,问道:“你究竟是何身份?”
“墨苍玄,江湖上没什么名气!”那人淡淡回了一句。
“我如何信你?”
“所以你何必问我!”
“你!”林甫煌被他轻轻一激,心中顿生不满,不禁高声道:“你与我儒门究竟有何过节?”
那人听他一问,只微微一笑,道:“书中内容你看过吗?”
林甫煌知道自己翻书失礼,低声道:“草草翻过!”
“书中大义如何?”那人凝神问道。
“虽言语偏激,倒也不失救世苦心!”
“嗯,不愧是明尹先生弟子,果不拘于门户之见!”
林甫煌听他赞颂先生,心中稍有宽慰,问道:“阁下见过师尊?”
“曾有一面之缘,得与沈先生论道!”
“那在下回去,定当禀于师尊!不知阁下究竟如何称呼?”
“墨苍玄,那时正是这个名字!”
林甫煌料得他也是化名行走,不肯吐露实情,多半是居心不正。正色说道:“不瞒阁下,在路上我碰到几名儒生,对你十分仇视,我想若有误会,自可从中调解,你既不肯如实相告,这书卷我便暂时不能还你!”他边说边取出书卷,拿稳了给他观视。
只见那人一看,见卷末残缺,笑道:“哈哈,原来如此!你读读页末的一句话,是什么?”
“安危治乱,在上之发政也,则岂可谓有命哉!”他一边读,一边想“这话倒也不错。”
那人却并不接话,又问道:“可有纸笔?”
“自然!”说罢,从一旁书箧取出书写器具,摆设好了,等着看他写些什么。
只见那人接了笔,坐正了,凝神细思半刻,刹那间,笔走如风。林甫煌观他用笔起落之间,如行云流水,笔意纵横,然而字迹清正嶙峋,苍劲挺拔,心中不由赞了一声:“好书法!”
再细看他书写内容,亦多有悲天悯人之辞,待到看到一句:“必使饥者得食,寒者得衣,劳者得息,乱者得治。”想到一路所见百姓流亡、饥荒之惨状,回想当时那贫病无药可医的一家垂坐等死的无奈,想起那对祖孙相依为命、衣不蔽体沿街乞讨的景象,他虽能周济一时,但又有多少人同受折磨啊。他又想到那些不学无术、作威作福的野官酷吏,心中不禁血气动荡,想:“正当如此!”他心中激荡,一念既动,心中马上又幻生出数多救世之***番在他脑海中交战,一时神游物外,不知眼前何景了。
过了许久,那人笔势一停,轻轻说了句:“今天先到此吧!”
晚秋山中天气,此时已是十分凉快,但他额头仍有汗珠点点,显是重伤力疲,心神劳损之故。林甫煌回神一看,见他已写了上千字,兀自轻轻吹纸上湿墨。过了片刻,墨迹成形,只见纸上一方方蝇头行楷,工整清峻。那人小心将纸折了,转头说道:“此为续作,补残缺之数,也劳你先替我保管吧!”
林甫煌观他字迹,又见文辞内容,心中对他早已有所钦佩,当下恭敬接了过来,放入包袱收好,又将纸笔器具收了,默默站在一旁,倒像是侍坐于先生旁边,静听他发问与吩咐。那人却也再不出声,看着眼前破屋,蹙眉陷入沉思。一时破败的村落之中,两个俊雅的青年人,一坐一站,各自思索,风移云涌,兀自不觉。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缓缓说道:“那名义士,生前便住在这里!”顿了一顿,又说道:“三年之前,我路经此地,恰逢山中干旱,泉水断流,我便在此住了一段时间,终于探得水脉流向,挖了你身后这口井,造了打水的轱辘,那时村中尚有二十八口人!”
林甫煌知他要详述,不便打断,心想:“嗯,依师兄路径,当是两年之前来过此地,那时一片和乐,那是在这之后了!”
“前些日,治下弟子听闻风声,杀了一名儒生,气愤之下,又只身上罗府质问,因何堂堂正正之儒门学府,确是藏污纳垢之所!”
“嗯!”林甫煌应了一声,心中却想:“身为外人却先斩后奏,如此明目张胆的挑衅,便是有理恐怕也难讲清了。”
“双方起了争执,门人终于激辩不过,当场自尽以明心志!”
“啊!”
“憾事本该到此为止,我听闻此事,将弟子先行派去探查关口情报虚实,顺便向军中知会。我让妻子暂时回到此处寓居,便亲自上魏州,只盼将事情原委说明!共抗外辱!”
“北方外侵,难道是契丹人?”林甫煌临行前,母亲曾嘱他要特别注意北方混乱战局,远远避开,是以他特地向谢先生讨教了一番,心中有了个模糊的印象。
“不错,唐室内乱已久,而契丹部落方兴一统,南下中原终是早晚之事!”
“边关重防,料有重兵镇守!”
“因此需慎防阴谋算计,门生便是诛杀那人,才有后来这许多事!”
“不知可有真凭实据?”
“若无实据,他断不会无端杀人,我去府上,原本便是要探问清楚!”
“那后来呢?”
“魏州人因我身份,总不肯听我细说其中利害,后来便托辞要请上面定夺,便不再理我,我在府上待了三天,终未见得罗府,见无济于事,便要回转此地,想要安顿好妻子,便去往塞北,当能随机应变。”
“不料等我回来,便……唉!是我失察!是我之过啊!”说到后来,声音竟有些哽咽。
“究竟发生何事?”林甫煌听他语气悲凄,心下同感凄凉,不由问道。
只见墨苍玄闭目吸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复又缓缓说道:“那日夜里,我见火光四起,急急奔回,终于迟了一步,村中十几名无辜百姓,全都横尸在外,妻子不谙武艺,竟也没有幸免!我那幼儿,便躺在她的身旁,火光照耀之下,满脸血污!”
“啊!怎么会?这……”林甫煌乍闻此耗,只觉如此惨事,实在难以确信,何以有人会深夜屠杀村庄,又何以眼前人能语气自若,然而他悲心一起,惨象便似历历在目,只觉心中悲痛,哪里还有心思揣摩此话真假。
墨苍玄接续说道:“我见其中一人,正要去探寻妻子怀中幼子,哪里还要细分辨,自然以为旁边那四人乃是凶手,怒从心起,出手便攻!”
“正当如此!”林甫煌握了拳头,心想:“此等大仇,若是仇人尚在,自然是至死方休。”
“是,不料四人功力精纯,竟全是儒门一等一的好手!我虽心中起了疑惑,但生死搏斗,哪里顾得上这许多!”
“不知双方斗了多久,我重伤了其中一人,终于受伤不支。被人以昊阳指封了经脉,我原以为此身就此而终,却是诛杀不了恶徒,正自悔恨!便在这时徐堂……”他顿了一顿,接续说道:“便是那位义士的名字,不知从哪里奔出相救,我豁命冲破封穴,突然一掌发难,逼退众人,徐堂带我窜入林中,暗夜之中,竟侥幸逃脱,后来,便是遇上你了!我竟不知昏迷几日。”
“便是在此地?”林甫煌环顾四周,只见水井仍在,而景物萧索,村落却是半点生气也没有了。
墨苍玄望了一眼东方,漠然答道:“东边的土岭之上,有一座合墓,想是众人均葬在那里了!”
“会是何人替他们收埋?”
“我思索许久,觉得其中或有隐情!儒门前辈,应是不会滥杀无辜、纵火行凶。这里十数人,多半便是那几人收埋。”
“如此说来,先生怀疑有人从中作梗?”林甫煌本非无智之人,只因一时愤慨,无暇多想,此刻听墨苍玄一说,心下登时明白,心中又想:“他甫家破人亡,能平心静气回想已是难得,此刻犹能替可能的仇人开罪,如此胸襟度量,却是我将人小瞧了。”这一转念,只觉得他是非分明,行事果断,当真是光明磊落的侠士,自己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或许便是私通契丹之人,听闻阿保机能征善战,又精于我中原文化,他之算计,只怕是先让中原内乱,好趁机下手,儒门虽是隐遁数百年,但儒志广布,若不瓦解,终究难以入主!他们,或许是想要引发中原武林纷争。”
“先生所言有理,便在刚才,我遇到三名儒生,意语中似对先生有所忿恨!只怕奸人是双面计策!”
“那我们便当先着手化解仇恨!再稍待几日,我伤势恢复大概,便可再度前往魏州城了!”
“啊!往魏州城?”林甫煌一声惊呼,他临行之前,母亲嘱他不可深入魏州,宜绕路而行,他当时不解,魏州一向与己方亲和,虽因与陈氏素无来往,也不必避开啊?但母亲之意,他自然是乐意遵从。这一路虽是艰苦,倒也还算顺利,此刻遭遇怪事,心中突然记起母亲的话,暗叫不妥。
“怎么?”
“哦,没事!”他心想,母亲临行前,未必能料到如此大事,义所当为,也顾不上许多了。心意既定,想到那矮个儒生,又微微一笑,道:“好!我也正须向人致歉!”
当下二人便讨论起后续作法,商议既定,墨苍玄让林甫煌听他吩咐,进入城中尽量少说自己的事,为免麻烦,自己身份也要尽力掩藏。他二人一番商谈,心中隔阂渐消,便谈些仁义之道、安民之法,谈到后来,便是墨苍玄谈论些天下大势,说唐室运祚气数与各地藩镇诸侯兴衰的事迹,以及想要止战的方针政策,林甫煌听得一时眉头紧皱,一时神情愤慨,一时庄严恭敬,心中渐渐明白,此人奔波数载,实在是为了平息战乱,当真是一片仁心,便渐渐有了些取义成仁的朦胧念头,少年心中,竟隐隐觉得这便是自己的天命。他二人年纪一少一长,一听一讲,竟是十分地意气相投。
不觉日渐西斜,林甫煌自然去准备些吃的,墨苍玄则执了纸笔,补记书中残缺内容,林甫煌顺手将图册中徐家集的位置勾了一笔,短短两年,行经途上,已有三个村落消失了。如此过了两天,墨苍玄终于将残本补全了,便给林甫煌讲一些边境的纷争,林甫煌也说些游学途中的见闻,说到百姓流亡的惨状,两人却是不由得叹气,天下纷争日起,终究难有立竿见影之办法!又有谁能拯救百姓于水火呢,这许多老百姓的命途,又究竟该往哪里过活呢?谈论闲暇时,墨苍玄便仔细收拾这间房屋,又将附近的榆树砍了两棵,烤晒干了,搭起了将尽坍圮的半边房屋,只是常独自对着屋子发呆,林甫煌知他想念妻儿,也不知如何劝慰,除了帮他搭建房屋之外,便自顾自的念些经典,不敢去打扰他。
这天下午,林甫煌见他忙碌起来,先是用烤干的榆木做了轮形,又比对着井上的轱辘,用刀钻了孔,刻上槽,做好了半边支架;又去拆卸井上被削坏的那部分,约莫一刻钟时间,他将东西在井台上搭好,林甫煌不知如何下手,也不听得他需要自己帮手,只是静静地看。到此刻方才明白他原来是要修好这个轱辘。他伸手一试,只觉这个半新半旧的提水轱辘,竟是吻合的天衣无缝,不由暗暗称赞他手法巧妙,然而心中,对这般机巧却着实不甚好奇,只是微微纳闷,为何离去在即,还要将这杳无人烟的村落收拾一番,岂不费事?想:“莫非他与这村落有所关联,或者以后还要来此居住?”正疑问间,只听墨苍玄说了一句:“山中干旱,只要井水在,便会有后人来此!”声音低缓,似在自言自语,他看了看太阳,又望向林甫煌,道:“收拾东西,咱们出发吧,明日一早,正好赶到魏州城!”顺手将一件软藤背心交到他手上,林甫煌不明就理,正要问,墨苍玄又道:“收起来,闲来做的,或许能派上用场。”
“是!”林甫煌也不愿多耗时日,见他伤势已稳定,应了一声,接过背心,回屋打点了行装,跟在那人身后半步随行,两人趁着斜阳,向魏州城中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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