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苑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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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从湾南的一道石桥拐向旁边的山路，这是通向山间的一条林间小径。

“快点儿！牧云，你看今早天气多好，预报说今天晴转多云，但愿老天能给个面子，在10点之前不要变脸。”

姑娘甜润的语音就像路边卵石间流动的溪水一般纯净。清晨的阳光暖暖地照在她银白的脸颊上，细腻晶莹剔透，就像精细的薄胎瓷。他落在她的身后，微眯着眼睛淡淡一笑，其实他一路在欣赏着她风姿卓越的韵律操，大概是从小热爱舞蹈和音乐的缘故，由于文艺的烘焙，使她更添一种入骨的优雅和娇媚。

“别担心，萧月，这么美丽的地方，这么美丽的季节，和这几百年一遇的天文奇观撞到一起，就是上帝也不愿错过。”

他凑到路边一株桃树旁，隔着一枝开得正欢的桃花看着心爱的姑娘。“人面桃花相映红”他的心里忽然一颤，诗的后两句所描绘的情景他可不愿去想像。

20多年后，萧月还记得这句不经意的调侃之言，那时她才明白，这一天，对于她——一个22岁的大学刚毕业的学生，对她的整个人生，以至于这个人类世界有着什么样的意义！

萧月伸出纤细的手拉住牧云，继续向山上走去。在葱茏的山林掩映下，一块块金黄的油菜花，雪白的萝卜花，还有零星的野桃花和梨花交杂其间，风从上面溜过，到处是春天的气息。

由于地质运动，大苍山的主峰高出海平面八百余米，大自然又用它无形的力量，把它拉扯、雕琢成一座座孤峰，一条条深谷。或陡峭，或雄浑，或妖娆。大片大片的林海在阳光下映现出不同层次的色彩，山间夹杂着一片片竹林。高大的山毛榉、青冈栎、杉树下，遍布着各种小灌木和蕨类。在这片密密的山林里，隐藏着多少的神秘啊！他们被告知：林深，路径复杂，容易迷失方向，还有野猪等兽类出没，不可深入腹地。他们的目标只是不远处的山腰间，那里地势较缓，视界开阔。

“日食在古代被视为一种超自然现象，是代表着某一种天意。你这个就要去海外的博士，一个热爱追日的‘日食虫’，不会是为了追随上帝才来到这里吧？”

萧月侧过脸来，逆光，像一幅剪影，阳光给她的边缘镶上一圈金色的光环，看上去越发圣洁。

牧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恋人芳香的体息真的快令他迷醉了。

“说来你别惊讶，我真的为日全食这样的奇观大感迷惑，在太阳系所有的已知行星中，唯有地球的卫星——月球，和它绕行的行星相比大得不一般，而且大得恰到好处，它的径长和它到地球的距离之比恰恰让它可以刚刚遮住太阳，这种巧合太让人惊叹了。”

前面一段上坡比较陡，有人用不规则的石板砌成了一个个的台阶，石板缝里偶尔伸出一两株细长的油菜花，撅着黄灿灿的脑袋享受着它自己的一份阳光。看来这个地方平日里少有人走。可今天这里并不寂寞，零星有人扛着器材在往上走，显然他们也是来此观测日全食的天文爱好者。

牧云用手拉着后边的姑娘，萧月大幅扭动着腰肢以弥补腿部力量的不足。

“我们可不可以这样来设想：这是人类未知的某种智慧生物的创造，为了研究太阳与天文学提供一种契机。比如像我们人类已经知道的那样，只有在日全食阶段，我们才能见到太阳的外层大气，如色球、日冕、日珥等。才能看到太阳附近的恒星、行星或彗星。许多天文学家、地球物理学家、生物学家等都曾经趁日全食之机进行过各种实验和研究。其中很有名的例子是英国天文学家1919年5月29日日全食时对爱因斯坦提出的相对论的证实，结果首次证明这位天才物理学家关于‘太阳弯曲星光’的预言。谁知道还有多少自然奥秘隐藏在这神奇的天象之中，说不定智慧生物借此在观察太阳是如何变化的亦未可知呀。”

牧云越说越兴奋，他是个聪颖好学、思维敏锐的青年学者，平日话语并不多。一双深藏在突起的眉骨下的眼睛精光闪耀，极富感染力。

萧月特别爱看他从容表达自己观点时那偶尔扬起的两道漂亮的眉线，那份成熟和自信和他二十五岁的年龄显得有些不相称。

“如果说月球是被改造而成的，那它附在地球的身旁，究竟是何目的呢？”

萧月顺着他的话题想听听这位科学童话大师还有何更惊人的想法。

“维克多•雨果曾经说过：月球是梦的王国，幻想的王国。确实如此，月球的各种奇异特性、奇特的天文参数、空心坚硬的外壳、月海金属，以及古老的岩山和载人登月所探得的各种结果都似乎在证实一个像是天方夜谭的假说。这里藏着打开众多谜题的钥匙，相信有一天，那些纵横交织在科学家面前的乱麻会豁然开朗。相信这一天不会太远了，也许……也许……”

牧云停下来喘了几口气，弯下腰来很自然地掩饰了脸上泛起的潮红。他本来想说，也许到我们俩的儿孙辈。他跟小师妹还从未开过类似的玩笑，生活中他十分自律，但并不缺少情趣，这一点他的导师，著名的生物学家萧九笙教授尤为欣赏，他是萧月的父亲。这次余咀湾追日之旅正是在萧老的首肯下才得以成行的。

虽然平日里注意运动，可登山对萧月来说终究还是够辛苦的。她正在驻足歇息，忽然一道强光快速地从她眼前划过，惊悚之余她发现一面白亮闪光的圆形透镜状物悄无声息地从山顶树梢上滑过。“呀——”等她急推牧云的肩膀，那物早已不见了踪迹，牧云听到她急促的呼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等他弄明白原委，不由得笑出了声，“小妹呀小妹，你太容易被人同化了，真的是上帝也派来使者？呵，也许有的，但不会在我们的视觉空间之内，你看前边那些人在调试镜头，是玻璃镜的反光。哈……”

萧月怔怔地呆立着，揉了揉眼睛，明白了是自己的错觉，不好意思地跟着笑了。

一只美丽的蝴蝶悄悄停在萧月的后衣领上，牧云敏捷地用双手罩住了这个小生灵。

“这枚凤蝶的斑纹很奇特，带回去做个标本吧。”牧云小心地捧着彩蝶，怕碰坏了蝶翅和上面的鳞粉。

萧月从随身的包里取了张纸，折成一个三角纸包。她仔细地观察纸包里这个美丽的小精灵，突然转过身去毫不犹豫地将它放飞到空中，她发现这是一只即将产卵的母蝶。

“看来我没说错，刚来才两天，你已经同你舅母一样有了一副菩萨心肠。”牧云朗朗地笑着说道。他们住在萧月的舅母家，前天来时的路上，牧云被树叶上掉落的小虫叮咬过敏，脸上起了许多疹子，舅母连晚打着电筒采来鱼腥草，又是找湾上的屠户买来猪心一起熬汤，说这是一剂方药，果然，才一天工夫，便排毒痊愈。舅母的热心让他们好生感动。舅舅早已离世，留给舅母一个至今还未成家的儿子，和一个老的木榨油坊，凭着两双勤劳的手，日子过得还算不错。萧月的母亲去世也早，两家很久没有走动了，这次萧月来余咀湾看日食，把个舅母高兴得走路都找不着方向了。

他们终于到达了预定地点。

这是一块较平坦的地方，也被开垦成或大或小的油菜地，一条小路从中间穿过，看不到其他一个人影。他们来到前边的山崖边，嗬——眼前顿时一亮：余咀湾高高低低的青白民房沿着碧绿的余江水绵延数百米。山下是湾镇，镇边是江，江对岸是大片的平原。连片的油菜花竞相怒放，构成巨大的金灿灿的油菜花海。湾北一棵巨大的白果树枝桠繁茂，冲天而立，传说已有几百年的历史。湾中间，背靠陡峭的山崖之下有座古寺，依山势而建，飞檐斗角，掩映在一片葱茏的绿色之中。湾南的一道石桥连着一座水电站，把江水引向更高的水渠，灌溉着山阳那被开垦出来的一块块梯田。重重叠叠的油菜花地，金黄、翠绿、墨褐色的线条编织成一幅幅图案奇特的“挂毯”。

“哦——，简直太美了！”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赞叹。

“油菜花之所以能给人留下强烈的美的印象，是因为它那漫山遍野铺满大地的气势，那整齐划一的高度，和那纯净单一的颜色。如果是单独的一株，就难以让人欣赏了。”牧云轻抚着萧月的肩，发表着自己的感慨。“中国有许多油菜花节，除了经济原因之外，也与国人不爱张扬的个性，喜欢以集体面貌显现的文化有关。”

“听爸爸说北美大平原上的油菜花海规模最大，但那里人却并不怎么欣赏。你去了那里，还能常记起……家乡这简单朴素的小花吗？”

萧月垂下长长的睫毛，望着脚边一株孤单摇曳着的菜花。

牧云怔了怔，随即爱怜地转过姑娘的肩膀，让她面对自己。他感觉到周身的血液在喷涌，脸上重新泛起了潮红。

“如果，你是其中的一朵，我愿并立在你的枝头，即使我们花期短暂，但至少我能和你相伴一整个春天！”

她幸福地颤栗着，深情地看着他亮闪闪的眼睛。牧云轻轻地把她拉入自己的怀中，滚烫的嘴唇互相啜吮着生命的甜津。

九点四十二分，日食如期而至。

随着太阳园面被月亮遮掩的部分逐渐增大，阳光的强度与热度也显著下降。牧云用带着滤光片的相机不停地拍照。没多久，月轮的中心抵近日面中心，大地一片黑暗。萧月戴着特制的观察镜，他们被这动人心魄的罕见天象深深地震撼。

就在这时，一个闪着绿色灯光的圆形碟状物悄无声息地悬停在他们身后的空中，一根红色的光柱直射而下……

2

九年后的一个夏天。

余咀湾的具有百年历史的木榨老油坊里，散发出阵阵扑鼻的菜籽油清香。一个中年汉子卯着劲儿抱着吊着的一百多公斤的檀木槌子冲向木榨的榨楔，轰隆一声震响，地动山摇，木楔不时发出“咔嚓、咔嚓”的挤压声，黄灿灿的香油下雨一般地从木榨机下面滴落下来，从底部的槽中慢慢流进缸里。

在闷热的油坊里，一个男童光着上身，拿着油勺在缸中打油，虽然个头还小，但他的动作熟练、麻利，叫人怎么也难以相信这是个才满八岁的孩子。

“阿爸、阿哥，快来吃早饭啰！”一个更小的秀气的女娃在前屋的木桌旁娇声地喊着。奶奶把白亮亮的厚厚的新米粥正一碗一碗端上桌子，大大小小，一共五碗。

奶奶拧了一把毛巾，给男孩前胸后背擦了擦，递给他一个咸鸭蛋，目光里闪现出疼爱的眼神。

男孩把咸蛋递给妹妹。妹妹一把推过来：“我不要，奶奶说给阿哥吃，吃了好长力气。”

波波笑了，伸手抓住身边盛满香油的铁皮桶，一使劲拎离地面，又轻轻放下，得意地晃着肩：“看见了吧，哥的劲儿大着呢，不吃也有力气。”

两个孩子围坐在桌子旁，波波闻着白粥的香味，咽了口唾液。趁着清晨凉快，他帮舅舅已经干了好一阵的活儿，肚子正饿得咕咕叫，可他知道，舅妈没回来是不能动筷子吃的。

今天是农历七月十五，是余咀湾一年中最隆重的祭鬼节灯会。舅妈一早出去买钱纸香烛去了。波波从小在这山边长大，听得最多的故事就是山精水怪了，他的记忆中，不知多少回听到周围乡里又有某某人突然去世了，说是魂被山鬼勾走了。有老人，有青壮年，也有小孩。人们惊恐中祈求各路神灵保佑去灾，太阳公，月亮婆，山鬼，水神，土地公，那些植物和动物的精灵都有了危害或庇佑乡民的神力，被人们崇拜着，祭祀着。波波和伙伴们进山拾柴、采蘑菇，打栗子，奶奶总要叮嘱又叮嘱：若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千万不要回答，不要让山鬼听到了把魂给勾去了，所以在山里他们都是“哎——喂——”地呼叫，在山谷里引起长长的回声。人们说，那是山鬼在学人说话呢。

舅妈拎着一兜钱纸冥币，还有几个观音、罗汉灯回来了，外带一个漂亮的小书包，说是给女儿婷婷新学期上学买的。波波怯生生地站到舅妈面前：“舅妈，你说过等婷婷到了上学的年龄就让我带着她一道上学的，我不要新书包，只要让我和婷婷一块儿上学就好。”

舅妈烦躁地用手把他拨拉到一边：“上学，上学，家里油坊里那么多的杂活儿谁来做？这个家可供不起这么多吃闲饭的。”有句话到嘴边，她没说出来——“要念书去你自己的家去。”她知道说了也没用，有谁知道他的家人在哪儿？

波波涨红了脸，声音很大：“我要上学，就是要成为家里不吃闲饭的人，我会好好念书的，我一定会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见妈妈还不同意，婷婷也急了，对着妈妈大声嚷：“你说好让哥哥带我一道上学的，哥哥不上，我也不上了。”说着，把手里的书包一把扔到妈妈的脚下。

“啪！”一记清脆的巴掌打在婷婷的脖子上。恼羞成怒的女主人，觉得这样还没解气，又一把夺过波波的碗筷，扔向门外的青石板路，白花花的米粥溅了一地。

奶奶抱起直抹眼泪的小孙女，吻着她被打红了的脖项，心疼极了，转而又去给波波重新盛了一碗米粥，波波懂事地端着碗在一旁大口大口地喝着，眼里噙着的泪花终是没有落下来。

丁家华，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主人，中等个子，因为不做田间的体力活，身材还保持得比较匀称。除了多了几个痣斑，在这个人口稠密的集镇上还算是个体面的女人，正因为如此，她一直悲怨自己的命不好，嫁了个老实巴交的打油汉子。兴盛了多年的人工木榨油坊现在几乎都关闭了，让位于新兴的电动机榨油坊，后者既省力又提高了出油率。与机榨相比，手工木榨工序繁多，费时又费力，从筛籽、车籽、炒籽、磨粉、蒸籽、踩饼、上榨、插楔、撞榨到接油有十多道工序。人说世上三样苦——榨油、熬糖、磨豆腐。好在木榨的油质纯、色亮、口感好，附近湾里的乡民们有些人还是喜欢来这里用菜籽换油，他们的生意还能维持住生计，可是别指望哪天能过上叫自己舒心的滋润的日子。再加上平白多养着一个和自己不相干的“外甥”，越发难得有个好心情。今天一早出门，碰到个算命瞎子，她正要给宝贝女儿买书包，一时兴起，就报上生辰八字让先生给算算女儿日后的前程，先生捻着一撮长胡子，一边掐着指尖，半晌叹了口气：“哎——贵府千金是个才貌双全的奇女子啊，只可惜苗被荫蔽，怕是难有个好的长势啊。”待她要刨问个明白，算命的适时关住了话匣，这个稚嫩的命运的苗苗今后如何演变，最多也只能给出这个模糊的提示，玄机漏泄得太多于己是不利的。

丁家华一路捉摸着算命先生的话中之意，谁会遮蔽女儿顶上的阳光，谁会干扰女儿的命运呢？这个家外来的杂草不就是那个生命力旺盛的精灵波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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