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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放下,是为了拿起
西岳太华山,千古第一险。南接秦岭,北瞰黄渭,其山势之险要,犹刀削斧劈,洞、观错落期间,依于绝壁,风尘穿一件灰色的长袖带帽的休闲上衣,一条发白的牛仔裤,一双普通的休闲鞋,背着一个包裹,一步一步,不急不缓的上山。山势很陡峭、一节一节的石阶似乎都是立的,至于中上一段,每走一步,腿都一阵酸软,更不敢向下看一眼……他只怕向下看上一眼,自己就会因为那高度,软在地上,再起不来!
登山,尤是登华山,考验的绝不止是一个人的体力、耐力、坚持,更是考验一个人的心境、胆量。
再看一侧在峭壁上挖出的山洞中,铁门打开,一个道人正盘膝而坐,迎着清早的阳光安然入静,对身前的“悬崖”视而不见,却不仅心生佩服。心道:“这些人果然是修行高士,已经是去了自己的恐惧心了……只怕这天下事,什么也都不能令其心生波澜,时时刻刻,都能够保持这般的安静心态。”
风尘心尤生佩,这般“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之心态,这般“存天理,灭人欲”的境界、修行,实非寻常。
又想:“人到了这种地步,也就无所畏惧了。倒是可以说:我是自己的国王。这一种精神的满足,却要比物质的满足,更令人神往……我的研究成果,都已经署名了,却还是变成了张天野的,导师说下一个项目会给我补偿,甚至会谋一个主管的位置给我。这种勾心斗角,实在令人烦闷,我还不如像是他们一样,放下心胸,也许会得到更多,也说不准……”一路上山,身体在疲惫,视野却在开阔。他的心胸,也在一点一点的打开。原本郁结在心中的郁气也都散了许多。
他自小生于农村,学习也是刻苦,一路高歌,从农村的小学考入了县里最好的初中,然后又考进了市里最好的高中。
大学的时候,更是以高分考入了首都的重点大学,学的是理论物理这一块。
毕业之后,也是留在了学校的研究所,进行研究、学习。
风尘研究的是理论,主攻黑洞这一块,提出了“物质-空间-维”的假设,认为物质也好、空间也好,都是维的一种表现。导师以为他的假设可行,便带领研究组一起进行研究,用了大概四年半的时间,终于初步的做出了结果。然后便是写论文,发表——谁想论文的署名竟然变成了张天野。
自己提出的理论假设,辛苦做出的结果,到头来,“风尘”竟变成了“张天野”,这让人如何接受?
他的导师就让他出来散心,工作还在研究所挂着,临走时候,还语重心长的告诉他:“人生中,有许多的事情,总是‘人力不可抗拒’的。想要做研究,就要先做人,人都做不好,研究也就没得做。”
很现实,也很无奈……
风尘不恨导师,因为自上大学,导师就帮他很多,也一直很看好他,视他如亲传弟子一般。
风尘也恨不起张天野,因为张天野是他很好的朋友,这件事也不是张天野做的。
……
他心中悲哀,不知道自己应该去恨谁。
只是郁郁。
不觉间,就从上坡变成了一截平路,这是山中的一小凹谷,谷中开出一些田地,种植药材。风尘醒过神来一看,自己竟然脱离了游人的序列,不知怎么的走到了这里,身后的小道也隐没在云雾中,看不清来路。药田旁,崖壁高耸,如剑参天,一个一个碗口大的脚窝子挖的错落有致,向上蔓延成一条路——其实出了景区,华山上很多地方的路,就是这种在山壁上挖出的脚窝子,衍伸进上面的洞窟之中。洞窟的门或者是木质的,或者是铁门,还有一些则是新买的防盗门,看着多少有几分怪异。眼前这一个洞穴的门,就是防盗门,也不知是怎么安装上去的。
“咔嗒”一声,防盗门锁的声音引得风尘抬头。
深棕色的防盗门向内打开。
一染着一头黄发,身上穿的很“韩流”的年轻人对他喊道:“相逢就是有缘,客人进来一坐吧……”
风尘打量几眼那脚窝子,又考虑了一下自己的体格,指一指山壁,问:“我怎么上去?”
“你抓住绳子,我拉你上去。”
那年轻人放下一根绳子,教他绑在腰上拉紧,而后就像是从井里提水一样,双手来回提拉,倒了几次手,就将风尘拉上去。风尘心道:“好一把子力气,真看不出来……”年轻人看着瘦小,皮肤也是白净,根本不像是一个受苦人,却想不到力气这么大,一下就将他给拔上来了。
“客人请进……”
是一女子声音,风尘进了门,略微适应一下眼前的光线,便看到里面一个土炕,一个土灶,炕上盘坐了一衣着时尚,化了淡妆的中年女子。女子的头发随意在脑后扎起来,形成一个底底的马尾。
“道……您好。”风尘本想称呼为“道长”,可看那女子装扮,又觉着不合适,只能尴尬的道了声“你好。”
“小凯,给客人拿个蒲团坐……”女子介绍道:“贫道舒玉曼,自幼便在华山顶上修行。这是我儿子,杨凯。”
舒玉曼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以及那黄发青年。黄发青年竟然是舒玉曼的儿子,这让风尘很是诧异。
却原来是十九年前舒玉曼和道侣行房,夫妻二人同修时,一个意外,便怀了孩子。念及上天有好生之德,一个活生生的生命,自不能再逆转元气,将之化去,便生养下来。孩子自小在山上长大,夫妻二人也教授一些道理,等到了上学的年纪,就放下山去,进了寄宿学校,只有周末、放假才会回来。别看杨凯一头的黄毛,实则却心地极好,更知道孝顺双亲,本人也跟随父母一起,学了一肚子的道家学问……当真是应了那一句“人不可貌相”的话了。舒玉曼道:“却还不知你怎么称呼?”
风尘心道:“不是应该称施主吗?”说道:“我叫风尘,在学校做研究的。”
杨凯问:“做研究怎么样?无聊不?”
舒玉曼柔声道:“你一来,我就觉你心中郁郁,晦气充塞,不得疏解。我这里甚少人来,能来便是缘分,和我说说吧……”风尘点头,便听的杨凯说:“您老人家弄了一个阵法,谁进的来?这缘分还真够大的。”风尘莞尔一笑,便将自己的经历说了一遍,更表露出一些出世的想法。
舒玉曼点点头,道:“是灰心了?”
风尘道:“有那么一些……我从小刻苦,拼命学习,为的就是出人头地。那个时候,我目标明确,可现在,我真不知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之前,我还想做出成果,在论文上署名,可现在,这都是别人的。”
“呵……你啊,你要成果,成果可有了?”舒玉曼问了风尘一句。风尘想一想,成果是有了,于是点头。道:“有了。”
“既求果得果,又有何求?道经云: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有为,便是奔着利去的,无为,则是奔着用去的。就拿你现在的事情来说,你已经做到了,你做到了自己想做的,这便是无为,何须奢求太多?你从小努力,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自己的生活,让自己摆脱以前的生活状态。可一直以来,你快乐么?人,若总是为了利益去奔波,利字当头,那便是欲望的奴隶。”
“欲望,是无穷无尽的,永远无法得到满足。所以说,以有涯而知无涯,则殆矣。痴儿啊,你可曾明白了?”
舒玉曼语重心长,开解了风尘一番。
风尘本在之前就若有所思,此时舒玉曼的一番话,无异于是醍醐灌顶,令他一下顿悟,福至心灵。
是了……他发自真心的想要研究“物质-空间-维”的联系,如今是成功了,他的目的也达到了。达到了这个目的,那么署名是谁这种利益之争,可还重要?署个名,那是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可以增加声望。但研究出成果,却是一种自我精神的满足——放不开、放不下,不过是之前在名利场打滚了太久。
他的心灵一下子解开了,郁气一散,整个人都为之精神、鲜活。舒玉曼眼中尽是欣赏,世间人那么多,能够勘破这一关的,寥寥无几。
这也是“道友”稀缺的原因之一。
舒玉曼问:“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风尘道:“之前,我的心思太重。我想将这些心思放下来,放空我自己,然后看一看要重新拾起什么。”
舒玉曼道:“你果与我道有缘,入道之初,人心繁复,充满了欲望杂念。要除去这些,需存天理而灭人欲,大道之行,始于足下。非劳其筋骨,琢磨一番不可。我修道之初,每日挑水、生火、劈柴、做饭,足有三年,才将心性磨灭。你或可读一读经典,以期从中寻到灵犀……”
第二章 碌碌多无用,功在不言中
“呵……”风尘自嘲的一笑,喃道:“却原来,一直都是我自己错了。从头错到了脚。一生禄禄一张纸,只为了变一种活法,改一个身份。却不知,那匆匆路过的,才是真——从小时起,我都只是为了成绩,为了撬开更好的初中、高中、大学,为了留校而努力,为了一个名额打破头。却从未沉淀下来,思考一下,我自己学习的知识,把他们沉淀下来……一切就像是空中楼阁,没有基础,一盘散沙,会用会做,却真不懂得。我从来没有认真体味过那些知识,品味过那种滋味。我拥有文凭,可实际上,我依然是一个文盲。知识没有成为我的沉淀,只是一个踏脚石。”舒玉曼的一番话,让他认识到自己的“急功近利”和无知,所以他自嘲、苦笑——
一直以来,他都是在骑着驴找驴,将金饭碗当成了破碗,拿着它去要饭。实际最宝贵的东西,却就在手边,却不能识。
但,此时醒悟,却不算晚。
风尘道:“您看我适合看那些书?”
舒玉曼摇摇头,说:“放下吧,放不下,读什么,也都是枉然。你不能静下来,不能放空心灵,又有什么书能开启你的智慧?”言罢,舒玉曼就使杨凯:“时间也不早了,小凯,你去送一下客人。”
这是要送客了,缘分已尽。
风尘忙起身,道:“不用麻烦、不用麻烦,我自己走就好。”
“别客气了,我送你吧。”杨凯笑,说:“你能进来,已是缘分了。要是能自己出去,那我妈就不会称呼你为客人,而是道友了。啧啧,自己无意走进来是缘分,要是还能无意走出去,就是妖孽了。我先送你下去……”杨凯便用绳索送风尘下去,他自己则是轻盈的顺着脚窝子爬下来。
“走吧!”杨凯带路。
风尘随在杨凯身后,亦步亦趋,正如杨凯所言,他一个人,还真的出不去。
行至半路,风尘忽的开口,问道:“杨凯。”
杨凯道:“怎么?”
“你上学,是为了什么?”
“我一开始的时候,就想知道天上的星星为什么不掉下来……”杨凯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说:“晚上的时候,这里的星空很美。”
“那现在呢?”
“知道的越多,就越想知道更多——你说宇宙的尽头是什么?”杨凯顿了一下,说:“我也问过同学,他们都是理所当然的,宇宙之外当然是外宇宙了。还有的说宇宙的尽头就是尽头,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有的说,宇宙之外就是混沌……也有不屑一顾的,他们对这些毫无兴趣,问我,你老是关心这些,考试又不考,又有什么用?”
风尘道:“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考试不考的东西,学了又有什么用?但我现在感觉自己错的离谱。”
什么样的知识是学了无用的?
那,也仅仅是对考试无用而已,却不是知识无用。
……
“行了,前面一转弯儿就出去了。我给我妈打个电话,正好下山去玩儿几天……”杨凯说着拨通了电话,和其母交流几句,就带着风尘一道下山去了。
一路行来,风尘发现杨凯虽然一头黄毛,但却并不离经叛道,为人也开朗、热情,又有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朝气。他整个人,就像是初生的太阳,骄阳似火……风尘感觉自己的前半辈子,都活到了狗身上。
从一条非旅游线路的小道下山后,杨凯带着风尘到了公路旁,等了片刻,就见一个骑着粉色的女士自行车的少女背着书包飞快的过来,在二人跟前停下:“嗨,凯子,走了……这位大叔是谁啊?”
“一个进山的游客,迷路了,我把人顺道带出来。学**做好事,一向是咱的优良传统好吧……”
算是解释了一句,他便跨在自行车的后架子上坐下来,和风尘摆手。
遂,一男一女就走了。
女生骑着车,男生坐在后面,消失在拐弯处。
风尘等来了下山的旅游公交,乘车进了县城。进县城之后,时间已经是晌午,回到栖身的宾馆中收拾了行李,退还了房卡,他便直奔长途车站,买了归乡的车票。舒玉曼点醒了他这个痴儿,既然已经醒悟,那便不会再沉迷。他坐上了长途大巴,看着路旁的楼宇变成了田野、山峦,心中恍然想起一句诗来:
一朝顿开枷锁,今日方知——我,是我!
我,是我。
他暗道:我已找到了我,便不会再让他蒙尘。
家乡……很远、很远,足足坐了半天的车,大概是夜里八点来钟,才是到站。坝上地区的夜晚是幽冷的,灯火点点的小城显得安静、安详……远离了车站,找了一家旅店住下来,风尘躺在床上,思维却已经飞的很远……
很远、很远、很远……远的,仿佛时间都被拉长了,然后一切都突然静止,消失。再一次醒来,已经是次日八点来钟。
他在街上转了一下,一个上午的时间,就买了一些必须的东西:
米、面、油、粮一类的自不必说。
兔子、鸡的幼崽也都买了一些。
特别是买了一个破旧的集装箱,还买了一大堆的泡沫塑料、粘合剂、胶水等东西。他要回老家住,却不是回村里住,而是要在村与村之间的山上,找一个无人处,构筑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居所,无人打搅,可以全身心的放松自我,放下心灵中的杂念、杂思。下午的时候,这些东西便由集装箱的主人一并用大车拉了过去……
就在西营、东营两个村之间,一个形状如同馒头一般的山上,风尘让大车将东西卸下来,然后就可以走了。
这是他第一次想独自一个人来完成一件极其想做的,自认为极有意义的事情,这一个意义就在于独自动手的本身。
就譬如是想要走出等长的脚步,不快不慢的走一段路,当从起点走到终点,那便是一种圆满。
倘有人半路拉了你一下,纵然是重新回头走,也再找不到那种感觉。
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愉悦……
一个人挖土、平整土地,空出一个刚好嵌入集装箱的平地,从侧面看,地形就像是一个簸箕。他从未做过这种体力活,这一个过程足足用了三天!然后,他又将集装箱推了进去,集装箱很沉,又是在山坡上,只能一点、一点的动,想尽了办法,筋疲力尽,一天功夫才弄好。
又利用工具开了窗户、门,初步的工作就已经完成了。剩下的就是内部的装修,保温的安装。
这个过程倒是快了好多,切割泡沫、胶水粘接,很快就弄好了。
足足一个星期的折腾。
他折腾出了自己的小窝。
这个窝有种种的不足,但却让他的心灵生出了一种圆满的错觉。屋子建好了,放羊的羊倌便进来参观了一下,啧啧道:“还真够日能的,一个人竟弄完了……小风,晚上去叔那里坐坐,整两盅咋样?”
“叔,我又不喝酒,过去了你们也喝不好。你大(父亲)还好吧?”
这羊倌的父亲,却是一个奇人。
其事迹风尘从小就听:
一个地地道道,土生土长的农村人,从小到大几乎没出过村子,却精通俄语、蒙语、日语、英语、韩语、阿拉伯语六国外语。年轻的时候有个精通英语的教授下乡,两个人吵架用的都是英语,怎叫个牛逼了得?
精通六国外语就不说了,这人熟读易经,古代术数门儿清,婚丧嫁娶,风水阴阳,小孩子叫魂儿,出马的本事,也都精通。
要说这人有什么缺点的话,也就两个:一个是嗜酒,一个是内向。内向并不是不和人交流,不和人说话,而是站在讲台上,连个屁都崩不出来。原本一个大好的可以进大学当语言教授的机会,就这么错过去了。要知道,这个教授的名额,可是破格提拔的,就是和他吵架那个教授,平反之后举荐的,结果上台上不了话。这一个堪称“博学”,算是一个“学贯中西”的人物,一辈子就窝在了村子里。
风尘回村时,也各家各户的看望了一下村里的老人,这些老人多还是他小时候见过的。现在年轻人外出打工,村里也就剩下老人了。
羊倌的老爹一直到这么大年纪了,还在读书。家里很多书,他唯一能认识的几本也都是什么易经、风水之类的,剩下的全部都是外语书。
羊倌儿道:“好的很,二小子从俄国带回来的那酒,你知道吧?老毛子喝的那玩意儿,我连一口都喝不下去,我大一顿半斤。”
“叔,你以后放羊,常来我这儿坐。”
“那咋好意思,你是做学问的,把房安这儿就是为了清净,我要是天天来,你还咋做学问?倒是我大那儿小风你常去坐坐,这村里头能和他说上话的不多……”村里的文化人不应该说是少,至少都是认识字的——但学到羊倌父亲那种水平的,是一个都没有。哪怕是现在的风尘,也不敢说自己比这老人牛逼。
风尘道:“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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