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之界》免费试读_五戈之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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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麻石街

深秋的夜，微寒，漆黑。风，阴悄悄地在空中无声无息地偶尔飘荡几下。

不知谁家的婴儿突然“哇哇”地大哭几声后又戛然而止，那哭声在风中、麻石街上回荡扩散开来，远远地听着好像乌鸦在树枝怪叫着又忽然被什么东西惊起飞到空中。

夜晚的群山形状各异，狰狞地张牙舞爪环抱着落山镇。小镇人口不多，低低地藏在群山中，镇上仅有的一条麻石街没有一盏路灯，小镇的人们在深秋几乎都早早关门闭户。街上相隔很远才稀稀疏疏有一丝昏黄的灯光从裂缝的木门板或未关严实的门缝里，弱弱地泄出来，斜斜地落在坑坑洼洼的麻石上，几乎无法看清路面。深秋深夜的麻石街空空荡荡，偶尔一个人出现在街上，好像从地下突然冒出来一样的，又急匆匆地如影飘过，没有声息……

此时，五娃就一个人心悬悬地走在麻石街上。五娃刚满七岁，在镇边上的小山头上的那所小学读一年级还不到两个月。他瘦瘦的身子紧挨着街边的一扇扇木门板紧张地挪动着，张开的小手指努力地抠着木板缝前行，高一脚低一脚。五娃不敢看漆黑的麻石街道，他把眼光贴着各家各户的墙缝和门缝往前走。于是，每一家已经关灯歇息的房子总是让他心一紧；每一户屋内还亮着灯的人家又让他心稍微安一下，也能让他从门缝里看见夜里、屋子遮掩着的那些人，他们仿佛与白天完全不同了，有着奇奇怪怪的举止，只看得到嘴唇动却听不清说着什么……

五娃最担心、最害怕的这段街道终于还是接近了。五娃路过的街对面，中药铺的旁边，一条弯曲的小巷的巷头，一间略显低矮的瓦房，门大大开着。麻石街街道本来就狭窄，最多能四五个人并排而行，五娃的目光想要拼命躲过街对面的那扇门，可是却怎么也躲不开，内心里又有几分怕却又好奇的念头。首先扎人五娃眼中的是一双直立着的崭新的白底的青布鞋，成外八字分开，虽是夜晚，但在几只的烛光映照下，却显得特别醒目，原来那是一双死人的脚！

五娃赶紧闭上了眼，但是又很快忍不住睁开，沿着那双白底青布鞋往屋子里面看去：几块木板下面是两张长木板凳，木板上黑乎乎的不知道盖着什么，只能看见那双白底的鞋。脚下一只土碗作了油灯，微微地摇摆着火苗。屋里头只有两三个人在烛光的外面坐着，昏昏欲睡的样子，也看不清他们的容貌；一个穿着长袍的巫师，有气无力地念念有词，偶尔起立摇晃一下手中的铃铛。

五娃的记忆中，以前很多村里的人死了后，总是把死人摆放在家门口的街面上的。而且晚上一定要亮很多很很的灯火，围坐很多很多的人，请很多很多的戏班子敲锣打鼓，还要请邻村最会哭丧的赵麻婆来一声一腔一拖地述说几晚死者的故事的。那时，他们几个大小差不多的小孩子总是会带着既害怕但又有些想看稀奇的心情，凑到大人们的脚边去听听戏，看看赵麻婆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表情。当突然不小心看到死人的脚、衣服、盖着草纸的脸时，马上又惊恐地跑远去；一会儿又聚拢，手牵手再跑近……直到大人们变得稀少了，没有可以挡眼的了，就赶紧跑回家，不敢再去了。

可是，今晚，这家死了人的情景和五娃以前看到的感觉大不同，一切都是那么暗淡、凄凉、冷清，就好像今晚这深秋阴悄悄的夜风一样，有些寒人，有些捉摸不定，还有些萧杀。五娃突然感到背心有些发凉，他赶紧小跑起来，还忍不住频频回头，不知道是风在后面吹，还是真有人在他后面晃动。蓦然，他看到那双白底青布鞋下的油灯的灯花突然爆了三下！五娃的心也惊得狂跳了三下，他差点大叫了起来，更加拼命地往麻石街的前面奔去，往黑沉沉的街中心奔去……

麻石街不长，与镇边的落水河的河道相应，形成了一个弓形。街的中段高，东西两端低。麻石街的东端走出头就是大片的稻田，属于落山公社的田地，东端的街面常年累月总是铺着厚厚的一层泥，早已看不见下面的麻石。麻石街的西端属于老街道，有落山镇的水陆码头，人群居住密集，商铺众多，西端的尽头是一条破破烂烂的马路，延伸到大山深处，几十公里就是省界了。而麻石街的中段拥有区公所、供销社、食店、书店、粮店等单位，显得颇有气派。中段的房子也比东谢两段的民居更大更宽更高，这些房子大多数是清一色的青瓦屋顶、穿斗结构的屋檐，一块一块的木板镶成的墙壁，各种各样的大木门。五娃家住在麻石街的最东边，他家的房子墙壁是山上砍来的竹片夹壁、稻草节和着黄泥糊上去，然后外面再刷上一层白石灰。

五娃今晚是去位于麻石街中间的大食店，喊他老汉赶快回家睡瞌睡。

麻石街的中间显然是落山镇的中心，但在电非常稀缺的时代，这里的夜晚依旧是黑漆漆的，只有少量昏黄的白炽灯的灯光从几间房子的门缝里漏出来。而其中几片光就是从大食店那厚重的老木门和长长的木门板中漏出来的。

五娃奔跑着，看见了斜斜地投在街面的那几道灯光，心终于松了下来。他几步跨进光线里，再回头看了一眼，用力推着大食店厚重的木门的下端，从勉强裂开的门缝里费力地跨进一条腿，骑在光滑的木门槛上，再把另外的一条腿挪进来。以他小小的年龄，大食店的木门实在是太重了，门槛也实在是太高了！“老汉，老汉！”五娃一边跑着，一边高喊着。

在大食店宽敞、空空荡荡的大堂里，密密麻麻摆着高大的方木桌、长木凳，中间树立的一排排木柱子把视线分割成一片一片的。在最角落的一张桌子上，四个大男人正围坐着，佝这腰；另外一个瘦高个肩头搭着张长白毛巾站在一个人的背后张望着桌面。桌子的上方一盏小瓦数的白炽灯发着昏暗的光，把几个人的影子投射得模模糊糊的。偌大的一个大堂，就这个角落还有点光亮和生气，其他的地方反而显得更暗更幽深，乱七八糟的的桌子影、凳子影、柱子影，因站立和坐着的人的位置变化而不时变化着形状，仿佛是无数的鬼影在跳动。

五娃的心又跳得厉害起来了，不敢盯地上的影子，拼命地向大人靠拢，声音更尖利地喊着“老汉！”。

“吵啥子！吵啥子！鬼撵起来了吗？鬼把你掐到了吗？”一个中年男人把头转向了五娃，半边脸在灯光里，半边脸在黑暗中，额头有些发亮，已经开始秃头了。

五娃略微有些委屈地压低了声调，喏喏地说到：“妈喊你回屋了，明天一早要起来赶场哟，妈说明天是石桥镇当场，走路远。”

“老子晓得了，晓得了！”五娃的老汉凶声凶气地说，然后扭过头，把手上的长牌捏了捏，喊到：“莫忙，我要扯牌哈，一对丁丁”。五娃用手撑着桌子的腿，艰难地爬到了又高又宽的长木板凳上，挨到老汉身边坐了下来。望着老汉手中和桌子上的那些由黑的长点、红的长点、白的长点等等构成图案的长牌，五娃一点也看不懂，如看天书。他自顾自地看着古老的柏木桌子，被食店各种汤水和油浸过的桌面泛着褐色的光，各种各样的木纹像扭曲的神秘符号，五娃反复地用小手指摸着这些木纹，猜测着它们的含义。直到一双大手把他从板凳上拉下来吼到：“走哇，你在发啥子神哟？”

五娃的老汉结束了打长牌，拖着五娃大步往回走。夜更深了，门缝里透出的光更少更少了。又走到了街头，又路过那条巷口。

这次五娃的老汉带着他在街中间走着，五娃看到那双白底的青布鞋更清楚了，那直挺挺躺着的死人也瞧得更近了。白底布鞋下的脚灯，灯花突然又“噗噗”地爆了三下，五娃的心也跟着往上紧了三下。他赶紧拽着老汉的手小跑起来，跑到了他的前面，并频频地往后看，催促着老汉快走。

“遇到鬼了哟！”老汉随口说了句口头禅，不高兴地随着五娃加快了脚步。已经能够看见麻石街东头黑乎乎的一排房子的参差轮廓了，东头基本上算得是落山镇的贫民区，在这深夜是看不到一丝灯光的，只有微微的天光。

第二章 奶槿花树

来到家门口，五娃慌忙推开虚掩的木门。落山镇民风淳朴，人们暂时出门做事、闲玩时都是不用锁门的，把门稍微带上就可以放心出门了。五娃的妈早已经入睡了，听到开门的动静，她在迷迷糊糊中嚷到：“背时的，这么晚了才落屋！喊人也喊半天才喊回来！”五娃的老汉没有吭声.

五娃也赶紧溜到屋子最后面的那个阴暗的小房间，迅速钻进略带些潮气的被子，竹席下面的厚厚的稻草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瓦屋顶上不时有“簌簌”的响声，五娃不知道这是茶馆说书人讲的神秘夜行人的声响，还是老鼠爬行的声响，或是大人们经常挂在嘴边的鬼弄出来的声响。五娃今晚觉得特别心惊胆战的，他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

恍惚中他好像听到耳边有轻轻的哀叹之声，五娃猛然一惊，坐了起来，发现自己不知身处何处，周围灯火通明却并无旁人，只有一个着黑衣、披头散发的女人的背对着他。女人喃喃地悲吟着：“冤枉啊！冤枉啊！”，然后一步一步地往前移动，她的脚下正是五娃夜里在巷口看到的那双白底青布鞋！

“开了天眼的灵通子啊，求你为我伸冤啊！”年幼的五娃想起了在区公所戏台上看川剧时包公的场景。他一步一步就跟着那女人的背影来到了巷口，却发现女人突然不见了，巷口的矮屋里也没有什么摆放死人的木板，和他夜里看到的完全不一样。街上行人来来往往，五娃能看见他们的表情和一张一合的嘴唇，却听不见他们说什么，街道是寂静的，往来的行人包括他熟悉的小伙伴们都仿佛无视他的存在一般，各种走着、说着、做着自己的事情。

这条小巷实在太短了，所以镇上的人连名字都懒得给它取。巷子的右边是药店，听大人们说最早这里是药王庙，解放后还俗了和尚、拆了庙里的菩萨，选址它作为国营药店，镇上的人就叫它国药店。店里还有从地主家里收缴来的古朴的大方桌、长条凳、考究的太师椅等等。长长的高高的木柜台后面是一长排整齐的药箱子，药箱子的旁边贴着毛笔书写的、五娃大多数都不认识的药名。药箱子上面摆放着很多漂亮的瓷瓶、瓷罐，形态各异、花花绿绿的。白天的国药店里总是有坐堂的白须的老中医，很有派头地摸着病人的脉搏。柜台后面也总是有两个抓药的人，一个是矮瘦文弱、脖子上有一大片白得吓人的皮癣、说话尖声尖气的男营业员，人们都叫他钟药师。另外一个是为略显富态、圆脸、粗辫子的女抓药员，大家都称呼她肖圆圆，她就住在药店后面的小院子里。

药店是镇上五娃这些小孩子夏天最爱去的地点之一，因为它宽敞、凉快，还有奇奇怪怪的药、奇奇怪怪的人。

国药店的对面，也就是巷子的左边，有三间低矮的瓦房。巷子的尽头也横着三间风格完全不同的房子，左边一间房是黄泥糊的墙、一扇门框有些歪斜的独门，房子内居然有一条长长的小径可以直通向麻石街后面的镇上中学堂，房子的主人是中学教数学的女老师——戴老师。中间一间房高大、宽敞，有四扇大门，房子已收归公家了，作为镇办企业——机面组的生产场地。

巷子尽头右边的房子却是罕见的江南风格，粉壁翘檐朱红色的墙柱、青色的条石墙基，房子的一半对着巷口，另一半却转折垂直接到了药店的后面，一扇桐油刷过的浅褐色木门不大不小，门上有一个小巧的圆形门环，门口正对着一株高大茂密的奶槿花树。房子里住着的是一个年老的医生，镇上人都称他为齐先生。齐先生清瘦，微微有些驼背，很少看见他出门，但却常能在门外听见他长长的咳嗽声，不断地咳却又咳不出来的那种声音。

奶槿花树树形优雅，静静地长在巷子尽头，夏天盛开满树的白色花朵，冬天也是满树的绿叶。于是，这株树，还有它背后的墙和房子，就成了小镇固定的照相点。每逢赶场，尤其是过年，小镇的人，还有四面八方乡场上来的人，就会把这本来极短极静的无名巷挤得热闹非凡。从县城照相馆来的孙师傅，几乎难得从支开的木框照相机的黑色遮光布中冒出头来，只能看见他的手不停地挤着那个神秘的椭圆形的橡皮球，嘴里不停地重复着：“注意了哈！要得了，下一个，快点下一个！”

五娃脑子还在想着药店、奶槿花树、照相这些事情时。突然，那个穿白底青布鞋的女人的背影又出现了，从巷口的第一间房子飘出来，直直地飘到奶槿花树下，又一条长长的白毛巾挂着她的脖子直直地吊在树上。有一阵凉凉的风从无名巷吹来，可是那吊着的背影却一丝不动、只有那双白底青布鞋垂着，分为醒目，几片翠绿的奶槿花树叶飘向巷口五娃的肩头。

那么多的人来来往往，那么多人的目光都看过奶槿花树，可是没有一个人走进巷子来。只有五娃呆立在无名巷口，他惊疑地揉揉眼睛。“哼……哼哼……咳，咳……咳……”，突然齐先生的咳嗽声又响了起来。那个女人的背影也突然从奶槿花树上消失了。

“咯咯咯……”突然，五娃听见了鸡叫声。咳咳……”五娃又听见了老汉在隔壁床上的咳嗽声。天微亮了，五娃发现自己还在床上。刚才自己不是还在街上吗？！

“起来了，起来了，你还想不想去学堂嘛？！”五娃的妈在厨房喊着五娃。五娃赶紧翻身起床跑向厨房，居然没有发现他床上有一枚还带着露水的奶槿花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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