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篇文章中,小编为您详细介绍了关于《《这一切都是》——林少帅不帅》相关知识。本篇中小编将再为您讲解标题《天下治》:、火与雪。
第一章、火与雪
黎国尚黑,整座王宫都黑漆漆的。
夜,也是黑漆漆的。
上百名死士手持长刀,沉默而冷肃地杀出一条鲜血染就的道路,护卫着他们的主。
冬日寒冷,前几日下的雪融化又凝结成冰,均匀仔细地平铺在地上。几百只布靴杂乱地踩过,发出凝滞干涩的闷响。冰面很滑,再着急的人也不敢甩开膀子大步走过去,只能小心翼翼地放低重心迈着小碎步滑稽地前行。
远处传来了阵阵透着喜气的车马人声,那是城中的子民在欢度佳节。他们不会知道,一墙之隔的王宫,此刻正经历着历史的巨变。
黎王紧紧牵着太子的手,指甲因用力而呈现暗紫色。他的胡须虽有些凌乱,但却步伐稳健,目光中也毫无慌乱。
“思齐。”从后宫的宁苑转到御花园后,黎王轻喘着粗气,突然开口。
“儿臣在。”太子略仰首看向自己的父王,纵使有些茫然慌乱,眉宇间的恭敬之意却不减半分。
“出宫后,去北方。”黎王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太子静了一瞬,似乎不理解父王的表情为何如此严肃而谨慎,不过仅在片刻之后,他就坚定地道:“儿臣遵旨。”
黎王在心里暗叹了口气。他做了二十年的一国之君,勤政爱民,不事征伐。可他却不知,这天下大乱,四海鼎沸,他如何能抱着偏安一隅的衾被安然入睡?
他厌恶征伐,但别人厌恶屈于他下。
这与世无争的美梦一做二十年,如今却被臣子的野心唤醒。恍然惊觉,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是那么的幼稚可笑,就如同颜圣人口中那捂住自己耳朵去偷钟的愚人一般,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有权力,就有欲望,有欲望,就会有纷争。他错,就错在低估了人心的贪欲,还数十年如一日的不自查。
于是,终至今日,臣将不臣,国将不国。
黎王把目光投向队伍正前方满脸血污的护国大将军岳成淮,那是他最后的希望。
“啊呀!”黎王后方的队伍中传来一声娇呼,一名妃子不慎跌倒在地。
所有人都脚步匆匆,后方叛党追兵将至,队伍绝不能耽搁一刻。
黎王没有回头,只是眼角微微湿润。
过假山,穿凉亭,行程过半,御花园那条通往宫外的秘径就在前方。
陡然,拐角处现出一队人马来,他们人数众多,一水儿的黑衣,腰附雁翎刀,手中举着噼啪作响的火把,只当前一站,就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数百个火把,燃烧在黑漆漆的眸子里,映亮了所有逃亡者的脸庞,也映亮了这夜。
岳成淮面色一沉,放慢了步调,举起一只手。
所有的死士顿时围成圆圈,把黎王、太子以及后宫一应嫔妃拱卫在中央。
身后,喊杀声渐至。
妃子们全无了规矩,花容失色地抱作一团,惊恐地看着那些本该在宫外某位大人家看家护院的精壮杀手,有胆小的,尖声叫了起来。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这局棋不好下。
黎王整了整衣冠,努力抑制住狂跳的心脏,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显得平稳,冲着对面沉默的队伍朗声喝道:“汤权那贼子何在?!”
黎王极为罕见地骂了人。
可前方还是一片沉默。
这不屑一顾的态度惹怒了黎王,他放开抓着太子的手,拔出自己的佩刀:“岳成淮听令!”
岳成淮冷冷地扫视了一遍对面的队伍,这才返身走到黎王面前行礼:“末将在!”
他黑色的铠甲上满是鲜血,逆着火把的光看去,他的脸辨不分明,灰白的发丝蜷曲细长,蓬乱着在空中肆意张扬。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黎王的声音一扫往日的平淡温和,透露出一股凛冽的森寒杀机,“自今日起,我韩庄与汤权乱党不共戴天!成淮,你带着影卫,我们杀出去!”
岳成淮的脊背突然挺直了几分。
黎王厌战,这天下皆知,所以那些马不停蹄日夜奔走在国境线上保家卫国的黎国将士们心里总是没有底气,虽然得到了丰厚的奖赏,他们依然害怕得不到君主的认同。纵然是官拜护国大将军、尊为太子武师的岳成淮也逃脱不了这种隐隐的担忧,总在午夜梦回之时想起黎王不豫的脸色,然后冷汗涔涔。
即使是方才,汤权乱党突然杀入宫中,逼迫得他们狼狈逃窜之时,黎王也没有改变他那好生的本性,下达过类似的命令,而一直是他率领亲兵影卫在拼死护卫。
可现在,他说杀!
那便杀!
岳成淮又行了一礼,护在黎王和太子身边,高高举起了自己的长刀。
死士们的精神为之一振,这是他们的统帅——四大神将之首长刀战神岳成淮最直接也最令人热血沸腾的命令!
杀!
百余名死士执刀冲入那数倍于己的敌阵,毫无畏惧。
兵威冲绝漠,杀气凌穹苍!
刀光闪过,必有人头落下。这,才是真正的兵锋!
岳成淮眼角浮出一抹欣慰,他握紧手中的长刀,一个呼哨。
二十余名死士抽身返回,把黎王、太子及一众嫔妃护在中间,向前方冲去。
只要从那条秘径逃出宫去,此后天高海阔,再也不必担心成为瓮中之鳖!
叛军似乎也知道这一点,不要命地往上冲,宁愿用尸体阻挡黎王一行前进的道路,也不让他们稍稍加快脚步。
短短的八百步,竟像是一道天堑般难以跨越。
叛军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死士们舞动长刀,奋力抵挡住他们潮水般不间断的攻击。
叛军渐次倒下,他们手中的火把也滚落在地上,渐渐和着衣裳和尸体燃烧起来。
那火,通红。
半个时辰之前,王宫中燃着的大红灯笼也是通红的。
太子拾起一柄牺牲的死士的长刀,满含愤恨地瞪着周遭面目狰狞的叛军。
为什么?为什么要反叛?平安恬淡的生活不好吗?父王为了这个国家的安定富足付出了多少?眼看百姓渐渐安逸喜乐,你们这些乱臣贼子却逆势而行,妄图颠覆!
他一刀劈去,把身边的一个叛军的头颅砍下,滚烫的鲜血喷溅而出,洒了他一脸。
“殿下,小心!”岳成淮冲这边喊道。
太子皱眉向身后看去,只见死士们围成的圈子不知何时被撕开了一个缺口,叛军鱼贯而入,大开杀戒。
叛军接到的命令是一个不留,所以他们杀得随意而残忍,甚至有人专门盯住手无缚鸡之力的嫔妃下手。可怜手无寸铁的嫔妃们如同被收割的麦子一般齐刷刷地软软倒下。
火焰不安的跳动着,火舌明灭,映在叛军狰狞嗜杀的脸上,阴森莫名。
太子看见的,正是叛军如潜入羊圈的狼一般挥舞起手中的刀,肆意屠戮的场景。
他血红着双眼,发出一声怒吼。
黎王也看到了这边的场景,那些曾与他相濡以沫耳鬓厮磨的女子已然全部香消玉殒。
黎王青筋突爆,他挥舞起自己的佩刀,咬着牙强忍住身体里那抹隐隐的不适,和身边的叛军缠斗在一起。
岳成淮紧握长刀,为黎王和太子扫清背后的隐患。
死士们有序地退回他们身边,保持着冲锋的队形,一行人艰难地在刀光血影中挺进。
风突然就大了起来,死士们的头发在空中翻飞,黑袍也猎猎作响。他们的刀锋凛冽,不输这严寒冬日的冷风。
远处寝宫中挂着的大红灯笼随风舞动,下摆的黄穗飘飘摇摇,似在为旧主跳上最后一支送行舞。
雪,不知何时飘落,掩盖了一行人远去的踪迹。
汤权站在五百多具烧焦的尸体前,面色铁青。雪花纷飞,有的落在他斑白的鬓角,更添几分衰老与惫懒。
付承清点了人数,战战兢兢地上前禀报:“主公,根据武器和残存的衣饰来看,五百精兵……都在这里了。韩庄的人,留下了八十七个……还有他的所有妃子。不过……韩庄和韩思齐都不在……”
惨白的月光透过云层,吝啬地照在这一地沐浴着鲜血的尸首和将熄未熄的火苗上,纷飞的大雪绕着这哀绝的一地狼藉打着转,显得格外凄美而悲壮,残忍而诡魅。
汤权的眉头紧紧地皱起,他因苍老而略显浑浊的双眼扫过那一具具已辨不清面目但仍能分出阵营的尸体上,突然有些无力:“你说,他的影卫真的只有一百五十人吗?”
付承不安地咽了咽口水,不知如何回答。
汤权派来阻击韩庄一行的精兵,是他手下最精锐的五百人,本以为对上那一百多个久战未歇还需护卫一群女子的影卫是稳操胜券的,却不想还是功亏一篑。
是对方太强?还是己方太弱?
这个答案,身为臣子的他给不了。
“余孽未除,江山不固。”汤权缩着脖子紧了紧领口,似乎很怕这风雪似的,“你领着陆泽的兵去追吧,不要留活口。”
话音未落,汤权就扭头离开,不再看那被火与雪轮番蹂躏的战场一眼,也不在乎付承是否听清了自己的命令,因为他的脸色已经阴沉得和天色一样。
汤权离开很久,付承还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手下收拾尸体,心中默默地计算着。
汤权开始谋划篡权事宜是在三个月前,早年戎马在军队中留下的人脉与威望使得他手中的兵马不断壮大。加上付承这个黎国首都寿阳的城门校尉的暗中配合,仅仅一旬,就有三千精兵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寿阳。
由于今天是除夕,宫中的守卫松懈,汤权在分出一半的兵力控制住寿阳城中的各大豪门世家后,只用了一半的兵力就攻破了王宫的外围。
在他看来,一千五百精兵足以助他屠灭王室,把黎国冠上汤姓。哪怕黎王身边有天下四大神将之首长刀战神岳成淮亲手调教出来的影卫守护,他也丝毫没有把这支从未在人前展现过战斗力的部队放在心上。
因为,影卫只有一百五十人,而他,却有一千五百人!
可是,事实却给了他惨痛的教训。
岳成淮作为太子武师留在宫中参加团年宴,这位征战沙场三十余年的老将军对于阴谋和杀戮总是有着非同一般的灵敏嗅觉。
于是,被包围在大殿中的岳成淮长身而起,振长刀,帅影卫,保护黎王、太子及一众嫔妃安然撤离大殿,向后宫方向退却,把必死之地化为柳暗花明的逢生绝处。
影卫的战斗力本就横绝天下,此时再加上岳成淮的统帅,更是如虎添翼,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只可惜,汤权那时还在自己的府上坐镇,没有见识到影卫的冲天杀气,不然他一定会后悔自己接下来的举动。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汤权几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追到底,他一边亲自带人入宫穷追不舍,一边根据内线留下的线索派兵去御花园堵截。
整个追击的过程,付承都在现场,他亲自清查的影卫尸体只有三十具,可汤权的亲兵却损失了足足四百人!
而现在,加上御花园的八十七具尸体,影卫共折损一百一十七人,可汤权的亲兵却有近千人殒命!这是何等强悍的战力!
大雪下个不停,鹅毛大小的雪花砸在付承脸上,旋即融化,冰凉一片。不知怎的,付承突然想到了影卫的长刀,那冰冷的温度……他打了个寒战。
付承背着手往回走,夜色已深,汤权三天后就要登临大宝,此时留宿宫中也无可厚非,可付承却不行。
汤权刚刚篡位,对君臣礼制极为敏感,再加上此役未竟全功,他心情不爽,要是今夜付承不回府,恐怕明天郊外乱葬岗中和影卫躺在一处的便会多一个他。
王宫很大,很黑,很静,付承背后只有几个亲随跟着,走着走着不免有些无聊,就开始胡思乱想。
他看到远处寝宫的方向若隐若现地亮起了烛光,有些恶趣味地想,若非那些妃子都被杀个精光,今晚汤权怕是会留宿后宫。
所以……方才汤权看着一地的尸首气成那样,除了损兵折将的愤懑外,未尝没有美人无法入怀的郁郁。此刻,汤权一个人住在正殿里,连个暖被窝的都没有,这位……篡的未免有些寡味啊。
一路想着,就走出了王宫的内城,迎面遇上牵马而来的家将,满脸困倦的付承精神为之一振,恨不得当即上马,鞭策,出宫。可是转念一想,出宫了又做什么呢?汤权下了令,让他带兵去追杀韩庄一行人。可是陆泽不过是汤权的一个亲兵统领,才有多少兵?够影卫杀的吗?
说实话,追随汤权造反并非他的本意,只不过由于寿阳城门校尉在汤权的篡位计划中是举足轻重的一环,汤权下了大本钱拉拢他,再加上他的父亲早年在汤权门下供过职,各方面压力与诱惑之下,他才妥协的。
换句话说,他现在虽然追随汤权,但却没有为他赴死的决心和必要。
倒不如……
付承松开抓住马缰的手,继续在宫中信步。
家将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侍卫。
宫中不让跑马,这他是知道的。但宫中侍卫早已换成汤权的亲信,这些人都认得主子这个汤权面前的红人,平日里巴结都来不及,又怎么敢上前阻拦。就像刚才他牵马进宫时,一亮付府的牌子,守宫门的侍卫连个停顿都没有就把他放进来了,可见他们是默许主子骑马的吧?再说了,今夜刚刚变天,规矩还没立起来,主子就算骑马回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可是……家将再看了一眼付承老神在在的样子,乖乖地闭上了嘴。
嗯,主子做事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们这些小小的家将是不会懂的。
就这么慢吞吞地走到了王宫外,付承看了看天色,心中暗道,如果这样还能追上,那算我倒霉!
守在宫门的侍卫向他行了礼,又探头探脑地看向他身后:“您……”
付承知道他想问自己为什么不骑马,心中暗喜,这下等日后汤权怪罪下来也有托辞了!
于是,付承清了清嗓子,正义凛然地道:“宫中的规矩不能废嘛!”
…………
大雪依旧飘飘摇摇的下着,马蹄声踏碎了夜的寂静。一支新的人马又举着火把踏上了征程……
火,红,看似热情实则可以吞噬一切,肆意燃烧,充满了侵略性,也点亮了希望。
雪,白,看似柔软美丽实则冰凉入骨,洋洋洒洒,萦绕在人心上,骚动着多少不安的灵魂。
火与雪,都让人心生亲近,又可以于无声中夺人性命。
这世界上,又有多少这样的东西,它们让人趋之若鹜,甘之如饴,死而无憾。
譬如说,权柄。
第二章、年夜有国丧
黑如浓墨的夜空,挂着一轮惨白的月。
月光凉薄,凄离迷蒙在万物之上。
黎王韩庄躺在床上,艰难地转动着脖子,费尽力气挣扎着想要看一眼窗外的夜色,怎奈身体已不由自主地罢了工,执拗地不肯偏转那不大的角度。
于是,他看不到夜色了。
月光透过窗子的缝隙轻巧地泻在地上,浅透澄明,勾人心弦。
扑通!扑通!
剧烈的心跳声就响在耳边,是那么清晰有力,仿佛心脏已脱离了胸腔,蹦进了脑袋里一样。
韩庄抿了抿唇,感受着额上的青筋随着心跳有规律的起伏,合拢起来置于腹上的双手虽然无力,但仍然在努力抑制身体中不安分的力量,以便于吐字清晰。
“为君之道,在于仁政爱民。大兴朝为什么灭亡?不就是因为君主横征暴敛、视人命如草芥,官员搜刮民脂、尸位素餐?
“思齐,你仔细想一想,自古以来,有哪次起义是老百姓自己吃饱了饭没事干发动的?没有一次是!所有的起义都是官逼民反,都是因为老百姓活不下去了才会发动的!你要记住,老百姓的忍耐度虽然非常之大,但是却不是无尽的。
“官员贵族们富得流油,百姓却衣不蔽体,百姓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他们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时间久了,如果他们看不到改变这种境况的机会,他们就会自己创造机会。
“怎么创造?无非是放下锄头举起镰刀,只不过这次镰刀不再是用来收割粮食,而是会用来收割那些抢夺他们粮食的恶魔的头颅!
“百姓是国家的基石,没有百姓就不会有国家,但是没有国家百姓一样能活得很好。国家的强盛决定了国家的地位,而国家的人口决定了它所能达到的最强盛的地步。作为君主,一定要明白,人口对于国家的重要性。而人口中的绝大多数,是百姓。是平头百姓!一个国家怎么吸引更多的人口移居,是每一位君主毕生都在思考的问题……”
韩思齐静静地听着,虽然韩庄的话因为他需要不时停下来喘息而断断续续,但韩思齐却不敢分心片刻,因为他知道,这些是自己的父王——这位做了二十年君主的男人的经验之谈。
“要想做一个好的君主,光靠施展仁政还是不够的。国家要是想稳定、想发展,还是要依靠那些手中掌握着大部分权、钱的少数人。
“这些人都有一个通病,那就是虽然他们手中已经掌握着非常大的利益,但他们还是迫切地希望得到更多的利益。而其他的人,也想在保护自己既得利益的情况下把利益扩大化,这就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说到这里,思齐,如果让你来调解矛盾,你一定会追本溯源把事情查得清清楚楚,再按律法规章严格办事吧?”
韩思齐想了想,点头。
韩庄哈哈大笑,却又痛得皱起了眉,顿了顿才说道:“思齐,你知道一个君主存在的根本意义是什么吗?君主可以是统筹规划和总领全局的决策者,也可以是礼贤下士任人唯贤的伯乐,但绝不是整天看状纸听讼师耍嘴皮子的小县令!
“君主看事情不能从自身的角度出发,而要兼济天下,做出一切决策都要为了国家的平稳发展。在国家大局的面前,孰对孰错有那么重要吗?有的时候各打五十大板,能比明辨是非得到更好的结果。当君主,就不能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水至清则无鱼啊!”
韩思齐抬起头看着他,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道光芒。
“画人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作为君主,你不能信任身边的任何人,这就需要你拥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和勇气。不过,你还年轻,还有很多路要走,还有很多书要读,慢慢来,不着急。”
韩庄的脸色难看了许多,仿佛每说出一个字都耗费了他无数心力一样。
“当君主……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你若不愿当,便不当。做个普通人,周游列国,娶妻生子,也是很好的生活。当年,你母后在的时候,我就想这么做了,只可惜……没等到那一天,她就走了……
“牧家那里,你有空的话就去一下,把云荑迎回来。”韩庄突然想到这桩当年与方国丞相牧四海指腹定下的婚事,虽然不知此时此景牧家还会不会把落魄如丧家之犬的儿子视为门当户对的乘龙快婿,但他宁愿相信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不会随身份地位的改变而时移事易。
韩思齐的脸罕见地红了一下。
“最后一件事,如果你遇到颜圣人的话,一定要拜他为师。”韩庄从袖口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韩思齐手里,“他答应了你娘的。”
院子里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虽然声音很小,却没有模糊那份熟悉感。
韩思齐没有来得及细看那东西,胡乱收好。
“大王!殿下!”岳成淮推门进来,拱手行礼。他的身后跟着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
“师父!”韩思齐站起身,回了一礼,目光却停留在老者的身上,眼眸微凝。
怎么会是他?
在宫里住了十六年,宫里各个部门的头头脑脑韩思齐早已认得齐全。毫无疑问的,这位有资格在政权更迭暗流汹涌之时暗地来为黎王诊病的老者,这位必定有着不俗的身份与能力的老者,他认得。
前任太医院院长,十三御医之首,施建苏!
韩思齐收回目光,恭谨地站在岳成淮身旁,为施老爷子让出诊病的空间。
就算被篡了位,父王也依然是王,千金之躯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诊治的。更何况在当前的这种情况下,如果请来不可靠的大夫,别说父王能不能被治好,就连他们的位置都有可能被泄露。
可这位老爷子,韩思齐清楚得很。自打他记事起,父王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这位施老爷子亲自问诊下药。且不论他药到病除的神妙手段,单说他侍奉黎王二十余年的忠正,就足以让韩思齐相信他。
只是……他早已上书乞骸骨归家含饴弄孙了,却不料岳成淮这次深夜寻医,竟然把他给找来了。
不过把这位名医找来也是有好处的,最起码父王的病情得到了保障。偌大的一个寿阳城,恐怕再找不出一个能比施老爷子的医术还高明的人了。
…………
施建苏似乎已经知道了今夜发生的一切,没有因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间和特殊的地点见到国君而流露出半点惊讶与好奇。
他在韩思齐的目光中直截了当地行礼,然后走到床旁掏出脉枕,请出黎王的手,扶正,切脉。
扑通!扑通!
韩庄的余光看到了施建苏,他动了动唇:“施先生。”
施建苏的手抖了一下:“老臣不敢。”
“孤的身体,孤自己知道。”韩庄的声音低沉缓慢,“孤没有过这样的病,也没听闻过这样的病。现在回想起来,是在团年宴后开始不适的。只是事有轻重缓急……直至此时才侥幸脱险至此,这毒……大概也已入膏肓了罢。”
毒?!
韩思齐和岳成淮心头巨震,他们并不知道黎王中了毒,而只是以为黎王身体有恙。
直至此时黎王开口说自己中了毒,他们才知道,原来,自团年宴那时父王(大王)便已发觉自己中毒了。
可这一路走来,或拔剑怒斥,或浴血奋战,黎王都没有表现出半点异常!
是什么让他强忍住身体的不适,带领一行人突破重围?
二人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出了不一样的情绪,但他们的理解却是一致的:身为一国之君,黎王是他们这些人的精神信仰,只有他安然无恙,战士们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奋勇杀敌,这支队伍才能凝结起充满卷土重来的希望的士气!
韩思齐心中一片苦涩酸痛,就在刚刚,父王还在拖着病体给他传授经验,他只当是父王今日突遭变故,心中郁愤,借机和他这个儿子说说心里话,却不曾想,现在回想起来,那平淡却仿佛蕴含深意的嘱咐叮咛,竟像极了临终的遗言,字字泣血。
岳成淮更是难以置信,他是个武将,一路走来只管拼杀,哪里还顾得上关心黎王的头疼脑热?连韩思齐都没有看出黎王的反常,他就更不可能有所察觉。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黎王在团年宴上就中了毒,并且,强撑了一路,直到来到这里才发作。
反观施建苏,倒是没有太多的惊讶,脉象已经告诉了他许多。黎王说出来的,黎王没说出来的,他都了然了。
施建苏收回手,仔细地察看着这位疲态备显的中年国君的面色。
窗外的风呼啸着,夹杂着鹅毛大小的雪花狂乱飞舞着,寿阳城中的欢庆佳节之声渐弱,不知是人们已然困倦,还是那些喜庆的声音被稀松的雪困在了微小的孔洞之中。
房间的木门被风吹的直响,格楞格楞,让人心里好生烦躁。
韩思齐和岳成淮屏息静气,垂手立于一旁,虽然内心万分焦急紧张,却不敢表现出来,打扰施建苏的思考。
时间慢慢流逝,施建苏一言不发地“望”着。
良久,施建苏起身,退了两步,跪在地上:“臣无能。”
就是这微不可查的三个字,从施建苏薄薄的唇间轻飘飘地飞出,经由几个人的耳廓,咣当一声砸在他们心上。
房中的空气似是突然稀薄了几分,明明是冬日,韩思齐却觉得自己的呼吸如同春日雨前一般费力。
施建苏是谁?整个黎国首屈一指的医术大家!唯一一个辅佐过三代黎王的御医!整个黎国所有大夫的圭臬!
他是整个黎国医术最精深的人啊!
他不是应该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吗?
他不是应该能医万疾,解万毒的吗?
可是,他说,他无能!
他怎么可能无能?
他怎么能无能!
岳成淮冲过来,眼睛瞪得血红:“怎么可能?”
施建苏斟酌了一下用词,有些无力,有些悲伤地说:“是南萧的燊毒,无色无味,由数十种药性刚猛的大补药材配制而成,服用后会使人血液流动加快,心力衰竭,最终……爆体而亡。”
岳成淮剑眉一拧:“无解?”
施建苏苦笑摇头:“药都是好药,单拿出来一种都可以救人。可是,把他们都放在一副方子里……唉,这就相当于吃了一百棵千年老参,怎么解?”
岳成淮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却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施建苏是黎国最好的大夫,岳成淮第一次发现这是一件悲哀的事情。
固然治病没人比他治得好,可他若说这病治不了,这毒解不了,这天下恐怕也找不出一个能治、能解的人。
最大的希望背后,站着的往往是最大的绝望。
韩思齐有些木然地走到床边跪下,呆呆地看着父王削瘦的脸庞。那是一张曾经意气风发的脸,那是一张曾经闪耀着智慧的脸,那是一张曾经端正和蔼的脸。
可是,那张脸现在浮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紫红和青白,看起来狰狞可怖、死气沉沉。
“父王!”
那一刻,泪水夺眶而出。
他是他儿时崇拜的英雄,儒雅潇洒,仁慈智慧,温和亲善。
母后早逝,是他坚持不再立后,保卫住自己嫡长太子的地位。
无论多忙,他总会在冗长的会见之余,在繁复的奏折之中,瞥来沉默而温暖的一眼,给他带去父爱的无尽温情。
他不喜征战,一心为民,即便自己的政治主张得不到大臣们的支持,他也总是噙着笑一往直前,因为他坚信自己做的正确,无论为国还是为民。
他像一个孤胆英雄,站在烽火硝烟的对面,把家国百姓放在身后最安全的地方;他又像是一眼温润的泉,汩汩流动出悲悯慈爱的目光,伴随着儿女的成长。
他,是黎国的王!
他,是他的父亲!
“成淮!”黎王突然叫道。
岳成淮走过去,跪在韩思齐的侧后方。
黎王的语气无比苍凉:“孤这一死……呵呵,便是改朝换代了罢。思齐……是你看着长大的,他为人处事还算得体,只是少了些历练,如今遭逢此劫,也许可以好好打磨一番……”
岳成淮的眼眶也已湿润,他把头压得更低。
“孤有三件事放心不下,你要替孤多多费心。”
岳成淮哑着嗓子应了下来。
“第一,孤有三子一女,二子思旭、三子思邈均质与他国,独女思思嫁与楚国王室,唯有长子思齐留在身边。此番政变,恐多生变数,孤要你含垢忍辱,保我血脉。”
这都是王室正统血脉,即便黎王不提,岳成淮也会去保护,天下无数忠于黎国的人也会去保护,只是黎王当众这么一说,便算是托孤了。不仅是把这份责任交到了岳成淮的手里,更是把这份权力和信任交给了他。
岳成淮明白黎王的意思,冲他磕了个头。
“第二,汤权……篡位,是家恨,更是国仇。此仇此恨,不报不足以平民愤,不过……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孤知道你手中有兵,可战火若起,生灵必遭涂炭。你……颜圣人有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在掌握绝对的优势之前,你不要报仇。”
岳成淮咬着牙看了他一眼,砰地一声磕了个头。
“第三,你是思齐的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思齐这孩子苦啊……”
黎王没再说下去,他依然保留着梗着脖子、看向窗外的姿势,只是眼睛一眨不眨……
刻意压低的咽泣声爆发开来,却淹没在更夫的锣声里。
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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