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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星现世 序曲(一)
“陛下,我们回大路吧?”七里摇了摇存水皮囊里的半袋鹿血,“天快黑了。”
“小子,鬼葬老王要来吃你喽!”巴厉舔了舔开裂的嘴唇,尝到残留的血腥味。
七里骑在马上,仍然毕恭毕敬地看着灰鸫王巴康。看起来像个十岁小童的七里上个月已经满15岁了,早就知道鬼葬王那种吓唬小孩的东西并不存在。“顺大路快些走,一两个时辰就能到琅池村,大人们也好休息。这林子真的邪门。”他想起一路莫名丧命的十几名侍卫。
“就是!谁会疯到割自己脖子啊,”瑞达小声说,“头都断了还不停手。”
七里瞪了瑞达一眼,没搭话。
“两位大人不尽兴的话,我们改日再来就是。”柳丘子手搭在剑柄上,小心控制着胯下惊惶不安的坐骑。
“你怎么说,老哥?”巴厉抬头扫了眼高耸笔直的松木,枝桠间的日光正在逐寸减少,“那东西,根本不存在!待明天我去斩了那老匹夫!”
“你也是个胆小的。”灰鸫王巴康嘲笑说,他挺直腰板坐在马背上,脱水让他眼眶深陷,但目光锐利,“它是我的!”
柳丘子注意到巴厉绷紧的下颌,怒火被攥在拳头里。巴厉已经习惯了对刚登基九个月的哥哥,俯首称臣。
在巴厉的怒火下是和他哥哥同样的野心,还有扫荡一切、征服一切的傲慢。柳丘子默不作声地将目光投向森林深处。很多年前,他曾护送曜灵老王和红林皇后去甘林深处的琅庙祭祀,但这里早就不是自己记忆中的模样。
如今,这片被七曜族称为“心之镜”的圣林里既没有神迹,也没有奇景,只剩死亡。山民们早就不来这里狩猎了。这里已经整整两年没有下过雨,河床干涸开裂,枯木和动物死尸随处可见。风将枯枝吹得瑟瑟作响,像有人在叹息。
他们一行二十六人从曜灵城出发,沿七曜峰西南支脉进入甘林,顺主河向西追踪猎物,已经深入森林腹地,随行侍卫连二接三地死去,死法诡异,如今只剩最后两名。
柳丘子坐在马鞍上浑身不自在,又感觉到身后树影中投来的目光。他心想,若是曜灵老王那两个逃脱的王子前来寻仇,可如何是好?老王多年来待自己不薄,但眼前这个新王,锐不可当。
灰鸫王巴康自入主曜灵城后,短短九个月时间清洗扫荡了曜灵氏和几个追随的大宗族,完成政权换血,将灰鸫氏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姓氏带到了中土权力的巅峰之城。
巴康是个矮小、壮硕的男人,像笔直的木桩一样钉在那匹灰斑大马上,阴鸷的右眼旁那道伤疤,给人莫名的压迫感。他脚踏黑靴,身穿织锦猎装,胸戴硬皮甲,上面绘着精致的灰鸫鸟图腾。这套行头价值不菲,锦缎由银丝缝制,每一粒纯金雕花钮扣上都镶有世所罕见的宝石。
不过比起巴康其他耀眼的行头,这套算是低调朴素了。传闻几千裁缝和工匠不分昼夜为新王赶制新衣、新物,活活累死了上百人。
“凡不能如期交货的,诛三族!”巴厉在巡视时威风凛凛地和工头们交代,“你们耽误的不是时间,不是你们的小命,是皇帝陛下的威严!”所有人都吓得瑟瑟发抖,当然不光是因为巴厉的话,还因为几十万名涌进城、全副武装的士兵。虽然被勒令不得抢杀平民,但这支训练有素、凶狠冷酷的军队剿灭曜灵氏几千口人的血腥手段,让所有人闻风丧胆。
“陛下,所谓的‘鹿驮白星降中土,得玄鹿者得天下’只是个民间传说,史书上没记载过,”柳丘子说,“那老山民信口雌黄,不值一信!再说这地方干旱成灾,就算真有玄鹿,也逃去别处了。陛下,最好尽快赶到琅池,大家都疲累脱水,如果此时遇袭,我们不堪一击啊!”
灰鸫王巴康充耳不闻,翻身下马,眼前是宽阔干裂的河床,暮色下对岸只有影影绰绰的黑影。灰斑大马在不安地打着响鼻。巴厉跟随哥哥巴康,从地远偏僻的黄流城一路杀进中土的心脏,13年的朝夕相处让他知道要说动巴康,绝对不是件容易的事。
“瑞达,那老匹夫到底怎么和你说的,你原原本本再说一遍。”巴厉说,“我看八成是个老流氓,看到年轻女人想调戏一把!”
瑞达是队伍里唯一的女人,与七里是胞胎姐弟,但和弟弟不同,她生得和男人一样健壮结实,腰间插着锋利的匕首。这两姐弟从记事起就跟在巴康左右伺候服侍,军中有人传言说两人其实是巴康的私生子。
“我听市集的人叫他落石头,整天疯疯癫癫的,总能弄到上好的血芝。我也买过,比不上宫里的。”瑞达走到灰鸫王巴康旁,腼腆地笑了下,“说是采血芝的时候遇到的,他和他女儿被野猪攻击,女儿受了重伤,肠子都拖出来了,横竖是死,他丢了女儿逃命在树上躲了很久,后来折回头,想给女儿收尸,但发现女儿没死。”
“被玄鹿救了?”
“嗯,他是这样说,”瑞达点了点头,“不但没死,活蹦乱跳,肚子上一点伤没有。”
“你也见到他女儿了?”
“见到了。和我一般大,是个没羞没臊的丫头,还撩起衣服给人比划伤口。”
“真的没见到伤?”
瑞达撇撇嘴,“没有。连红印子都没有,和好人一样。”
“匪夷所思!有这等神奇本事,岂不可以让军队所向披靡了?”柳丘子轻笑摇头。
“那他们就是骗子,”瑞达说,“市集上的人七嘴八舌问这问那,我也没听出啥破绽。而且那丫头一个劲儿讲她爹跑了以后,野猪怎么啃她的肠子,她怎么痛怎么喊,然后突然一下,玄鹿就站在眼前,和神一样。”说到这里她露出迷惑的神情。
“神早死光了。”七里插嘴说,“再说这死过那么多人,神也顾不上。”
“所以她说自己是神选中的人啊,”瑞达音调突然拔高了许多,“哈!那个不要脸的女人还说自己以后肯定是皇后呢!也不怕红林皇后剁碎她喂狗!”
七里狠狠瞪了瑞达一眼,示意姐姐闭嘴。这段时间谁也不敢在灰鸫王巴康面前提红林,这个两朝皇后。
“神也好色啊,救女不救男,还专挑年轻貌美的!”巴厉放声大笑,“幸好是鹿不是人,要不看这女人有几分姿色,还不把她给上了!”
柳丘子生硬地咳嗽两声,“神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
“我是信神的。”巴厉咧嘴狡黠一笑,“如果像你说的神不存在,我没损害,但是——如果神真的存在,哈,你们这些不信的人都得下地狱!”
“那我们就来看看到底有没有神!”接下来发生的事太快,后来在场的人谁也说不清过程。
灰鸫王低沉的话音还未落,瑞达就感觉腹部的一阵剧痛几乎让她厥过去,她低呼一声,额头上大颗汗珠冒了出来,手随即摸到温热黏稠的东西,是血。伤口深而狭长,皮肉翻起,内脏直往外涌。
七里心脏提到嗓子眼,瞪大眼睛,僵住了,还来不及伸手,姐姐就被推下了身后干涸的河道。
序曲(二)
这里离河底有近十米的落差,干裂的河床上有很多石块、树根和断木。碰撞声,惊呼,尖叫,接着一切归于沉静。七里觉得有一辈子那么长,随后听到姐姐虚弱的呼救声从地底传来。
“不准去!”灰鸫王用带血的剑刃指向柳丘子,笑道,“就在这等。”
眼泪在七里的眼眶里打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苦苦哀求。灰鸫王转身沿河堤向前走,在一片矮树丛后站定,盯着蜷缩在河床底部的瑞达。
事已至此,大家都明白多说无益。此后无话。
巴厉站在哥哥身后不远,顺手将缰绳交给正努力压抑哭声的七里。他饶有兴致地眯起眼,将空阔蜿蜒的河道尽收眼底。柳丘子和两名侍卫跟在稍远的地方,注意着四周动静。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几匹马都在焦躁地踏着小步,发出噗噗喘气声。
暮色渐浓,无云泛白的天空转成靛青,压下地面。四周仍没有动静,躺在河底的瑞达已经没有声息,一动不动。七里不敢再看,蹲在树下,用胳膊圈住膝盖,手脚冰冷,直打哆嗦。
夜色已经笼罩了这片大地,薄云遮住了满月的光辉。
“柳老头,你可能押对了。神都死光了。”巴厉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人可能也死了。”
七里拼命压抑的哭声终于冲出喉咙,但很快又埋进了剧烈起伏的胸口里。
“要去查看一下吗?”柳丘子问。无人应答。
不远处传来一声狼嚎。
这时,柳丘子被身旁的侍卫狠狠撞了下肩膀,他惊讶地看着这个膂力过人的大块头正目光涣散地朝后面的空地走去。
“喂,你干嘛去?”另一名高个儿侍卫低声吆喝。
大块头没有回头,径直走到一块大石前停下,弯下腰,单手抓起石块,举高,狠狠向自己脑袋砸下去。
嘭——一声闷响,脑浆迸流,大块头的脑袋凹下去了半边,整个脑袋像被拳头打爆的西瓜,血顺着手臂和颈脖流下来。他仍紧紧抓着石块,一下,又一下,往脑袋上砸。
高个儿侍卫脸色煞白,连退两步,看见自己的同伴转过身来。月亮从层云中露出脸,冷清的月辉洒照下来。他的脑袋因为右边头盖整个塌陷,变成奇怪的半圆形,血积在他的左眼眶,顺着砸断的鼻梁流到嘴里。他冲同伴咧着血盆大口,笑了起来。高个儿痛苦而惊恐地哀嚎一声,疯了似的拔腿就跑,消失在树林深处。
大块头发出凄厉尖锐的笑声,已经不再砸头了,右手仍高高举着满是血污的石块,像牵线木偶般一瘸一拐地向高个儿消失的方向追去。
剩下的人全身紧绷,都将各自的武器牢牢抓在手上,虽然类似的事情这几天频频发生,但仍需时间抚平震惊恐惧的神经。
“接下来要轮到我们几个了。”巴厉幽幽地打破几人间的沉默,“是吗?”
柳丘子没搭腔,心想这林子有的是办法自我保护。蹲在树下的七里发出小狗般的呜咽,正拼命揪扯头发,背脊在往树干上撞,喃喃地说,“这里是七曜族的圣林,外族人就不该来,不该来……”
“这里将是我灰鸫氏的火林。”灰鸫王巴康轻蔑地说,“回去后派人来伐木烧林。”
“陛下,这恐怕不妥,”柳丘子急忙说,“这片森林自古而有,几万山民靠此为生,如果战事又起,这片山林也是曜灵城的天然屏障,万万烧不得。史书上记载但凡甘林遭难,都是饥荒动荡的凶年啊!”
“是吗?那我一并烧了那些史书史官,”灰鸫王微微一笑,“还有你们这帮死脑筋的老顽固怎样?”
柳丘子脸色一变,巴厉连忙帮腔:“这么大片林子呢,回去从长计议,要烧要砍也得有个计划嘛!”
正说着,灰鸫王突然警觉地站直身子,锐利的目光扫向下方空旷的河床,蘸过毒液的箭已经搭在弦上。
星月的光辉落在河床上,死一般的寂静让这片毫无生气的土地更让人心怵。七里也站了起来,走到几位大人的身旁,当他眯着眼睛明白自己看到什么时,那一瞬间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尖叫在他胸口冲荡。
是狼群。
姐姐的身影在地上轻轻蠕动,狼群正悄无声息地从四面慢慢向她靠近,体型稍大的头狼离她不足一丈远。甘林几千年来一直栖息着体态优雅、具有灵性的巨型白狼,但近百年白狼几乎绝迹,取而代之的是精瘦、凶残的野地狼。连月的大旱让饥肠辘辘的野地狼群常常远离自己的领地,游荡在这片广袤林地寻找食物。
瑞达此时显然还没有注意到近在咫尺的危险,仍匍匐在地上,没有任何声息。七里双腿一阵发软,想转身去拿放在树下的弓箭,但一只大手牢牢钳住了他的肩膀。
“你最好待在这里别动。”巴厉边说边瞟了灰鸫王一眼,又转头对柳丘子说,“你也是。”
七里没有动,拼命绞着手,咬紧牙,直到大滴的泪珠夺眶而出他才感到心脏的猛烈跳动。他扭动身体摆脱了巴厉的钳制,伸手将脸颊的泪水大力抹去,死死地盯着姐姐所在的地方。
狼群在一步步地缩小包围圈,瑞达虽然恢复了意识,但虚弱失血让她没有气力呼救,而且她心里也明白,不会有人来救她。她用手撑起身体,抽出腰间的匕首,指向狼群,锋利的刀刃在月光下闪着寒光,刀柄冰冷的触感让她稍微镇定了一些。此时此刻,面对狼群幽绿的眼眸和低声嘶吼,瑞达却并不觉得特别恐惧,反而在脑中不断闪现的是,灰鸫王长剑划进自己的身体的瞬间,那道惨白刺眼的弧线。
狼群发起了攻势。
个头较小的一头低吼着扑向她的小腿撕咬,但被瑞达猛然推过来的匕首吓退,边龇牙发出怒吼,边伸出舌头舔舐獠牙上残留的血味。
腹部伤口的剧痛让瑞达大汗淋漓,她一手死死压住伤口,将身体尽量坐直,一手挥动着匕首,看到头狼前爪匍匐,在自己右前方压低了身子。她下意识地吞了口唾沫,喉头蠕动了一下,当然知道这头志在必得的野兽想要攻击哪里,也知道只要自己紧绷的意志稍一松懈,就将丧命于此。
一阵剧痛卷挟着眩晕向她袭来,她咬唇瞪大眼睛,强迫自己与头狼对视,嘴里发出威慑的低吼。但她虚弱的声音毫无作用,狼群耐心地绕着圈,伺机而动,有几头开始攻击她的腿,血从撕裂的皮肉下涌出,新鲜的血腥味让狼群更加兴奋。
森林深处传来几声狼嚎。
瑞达不断地用匕首划向一只又一只扑咬过来的狼,感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手已经抖得快抓不住匕首了。那道惨白刺眼的弧线似乎此刻就在眼前划过,一遍又一遍。就这样了吧?瑞达绝望地想。
金属匕首落地时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瑞达将自己的身体重重丢向地面,闭上了眼睛。
“陛下,再不出手可能就……”柳丘子看着浑身颤抖、泣不成声的七里没法无动于衷,手紧握着剑柄。
灰鸫王巴康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下方血腥的猎场,头也不回地伸出手掌,用力握拳。巴厉知道这是按兵不动的手势,冲柳丘子皱眉,摇了摇头。
七里哀怨地看了灰鸫王一眼,深吸了口气,一把抹掉脸上的鼻涕眼泪,在树下拿起弓箭就跑,但转身面向空旷河床的时候,他呆住了。天空澄净高远,蜿蜒干涸的河床在星空下伸向远方,远近影影绰绰的树林都笼罩在如水的月华里,一切都感觉和刚才不一样了。最关键的是——
狼群消失了,毫无影踪,就像从没出现过。
“九神在上!”他听到身旁传来一声低呼,转头看到巴厉正俯身往地势稍高的土丘爬,手握弓箭。同样一把硬弓在灰鸫王手中,此刻也已箭在弦上。
“这怎么可能……”柳丘子喃喃地说,“怕不是什么吉兆。”
灰鸫王扣上箭,拉满弓,像铁铸一般岿然不动,微微一笑说:“柳老儿,你给我把这笔好好记在史书里。”
七里一晃神,赶紧揉了揉眼睛,回头望向下方的河床。他睁大眼睛,捕捉到几个大人目光的焦点。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双眼,一时间竟忘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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