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疆》免费试读_剑意为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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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为师

瘦小的男孩兜着一捧落果，狂奔在曲折的僻静宫廊间。

男孩一路避着人，奔回自己住的偏殿，一骨碌翻到廊柱下，怀中的果子既小且涩，大多有些腐烂，然而男孩迫不及待地一口一个，大快朵颐。

还剩最后两个果子，男孩一手一个，越啃越慢，果子一点点变小，教他生出一些不舍。

忽地，有人走进了这座偏殿。

男孩十分警觉，立即起身，躲到侧廊，一口将手中果子囫囵吞了，藏在阴影里望着来人。他疑心是那些兄弟姐妹谁又想起了他，派宫人来行一番“整治”。

来的是个白袍的中年人，怀中抱着许多奇怪物事。中年人步履沉稳，脸上一派平静从容，并无寻常宫人的促狭神情。

这份从容并未感染男孩，他一面机敏地瞧着这中年人，一面用余光瞥向殿门，盘算着若是逃出去，门外是否还有人“等”他。

中年人没有再向前走，他左右环顾着破败的偏殿，将怀中物事搁在一处落叶堆积的石台上，朝阴影里的男孩躬身垂拜，朗声道：“见过王子璧。臣名颜明夷，来做殿下的老师。”

男孩已经很久没听过有人如此端正地唤自己的名字。他的兄弟姐妹都叫他“碎子”，这词出自玄国民间的恶毒方言，咒幼童早夭。男孩对宫墙外的事情一无所知，还是别人嘲讽时怕他不懂个中含义，特意解释予他。宫人们唤男孩“殿下”时更是阴阳怪气，比冬日里风刮过破碎窗棂时的声音还刺耳，语调怪异得令男孩脊背发麻。

中年人又问：“午膳已过了一时，殿下才用饭？”

男孩嘟囔道：“哪来的午膳……”

男孩不得父母重视，兄弟姐妹乃至宫人下者们皆可欺侮他，缺餐少粮乃是家常便饭。男孩正是抽条长身体的时候，腹中常常饿得绞痛，不得已要向送食宫人谄媚讨饶才能换一些果腹之物，宫人不搭理他时，他便要去一些偏僻清冷的宫苑寻觅落果，若不巧为他兄弟姐妹遇上，少不得要被“整治”取乐。

中年人微微沉吟：“课业不必急于一时，臣先带殿下去用膳罢。”

男孩疑心这是一个圈套，他望着中年人身上白云般的绸袍，起了个坏心眼。他恶狠狠地扑向中年人，在绸袍上印下两个混着果液尘泥的肮脏手印，旋即闪身向殿门冲去。男孩此时尚不知，这轻柔如白云般的绸袍是太阁王师才能穿的青玉白绸，只觉得这衣服一定很宝贵，必定能引得中年人勃然大怒、破口大骂，他可以在早已习惯的咒骂声中果断跑掉，不再费心思面对这奇怪圈套。

男孩没能听到自己期待的咒骂声，他诧异地回头，就见中年人安静地注视着自己，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男孩奔跑时，过短不合身的衣袍下露出了一双血痕累累的稚嫩双脚。男孩居然是没穿鞋子的，在民间，即便是三餐难济的困苦之家，也会给幼童打一双草鞋。中年人望着这双赤脚，居然露出了伤心的神色。

这神色真叫人匪夷所思，男孩惊诧之余教人轻易地抓住了。

“臣僭越。”中年人一手将男孩稳稳地扶坐在怀里，“臣陪殿下去用膳罢。”

男孩自出生起就没见过父母，不曾领受过来自长辈的慈爱，这时羞红了脸，半点不敢动弹。天上一团浮云被风吹开，被遮蔽了许久的日光蓦地穿云直下，男孩将脸埋在中年人的脖颈间，沁湿了一小块绸袍。

中年人抱着男孩，向最近的膳房走去，闲不住地开始授课：“衣冠不整，无以整天下。”一望怀中男孩，自觉说得深奥了些，于是浅白道：“时时洁净自身，不易生病。”他显然低估了男孩的早熟，因为男孩立刻接口道：“如何整天下？”

中年人也不惊诧，问道：“此乃王道，殿下欲王？”

男孩张口尚带着一丝泣音，却恶狠狠道：“若能称王，我要将欺侮我的人一个不留，全部杀掉！”

语气十足十的狠厉，根本不似一个稚龄孩童。中年人却不以为意，沉吟道：“欲人善己，必先善人。”

男孩心中不屑地冷笑，他自出生起就见识了深宫中形形色色的阴暗恶意，对这套说辞绝不可能信服。然则，他心中又起一念，大声诘问：“你会善我？”

中年人答道：“臣是殿下的老师。”

一路上，往日作威作福的宫人侍者见了中年人一身白袍，皆沉默恭敬地跪拜在道路两侧。路过的王子王女也不再找男孩麻烦，只是远远用冷眼瞥着。膳房中的宫人更是唯唯诺诺，恭敬地摆上丰盛的膳食。

玄璧后来总是回想起这一天。

这天，他头一回吃上一顿饱饭，坐于殿上受人跪拜。这天，他在狼吞虎咽的间隙里抬眼看向坐姿端正的白袍中年人——头一回有人语气郑重地唤他名字。

要称王。这天，七岁的孩子狠狠咬下手中食物，心中念念不已——他要称王。

第二章、列国

第一天授课，颜明夷于殿中铺陈一张地图，以广南列国风物为玄璧开蒙。

广南所谓广，指的是北方之海广莫洋。

广莫洋波涛汤汤，浩瀚无垠。百年前的天子玄晋穷列国物力，造设出一支庞大如城的船队，名为“归明”。主船皆高如楼台，单一根龙骨便重愈万斤，船队中甚至有专门的船只培土植株，可供时蔬。出航时，船上万人长号扬帆，声如雷霆，三日未绝。然而五年之后，归明船队的船只残骸随海水漂到了鲸吞湾，上万斤的龙骨居然已断成了几截。

“那位天子为何要造船出海？”玄璧望着地图上“广莫洋”三个字，眼前浮现出那些漂橹断椽的惨烈场景，只觉得心惊肉跳。

“因为先民之言。先民自称来自海上，将后来生存的土地称为‘广南’。历代天子无不想越过广莫洋一探究竟……只是玄晋之后，列国元气大伤，很少有人再提先民之言了。”颜明夷摩挲着地图一角，有些唏嘘。

“先民是什么人呢？”玄璧又追问道。

先民自然是列国百姓的先祖。列国纪史都是从第一位天子玄昭统一八百部族、封侯设国之后开始的，再往前追溯，就只有寥寥几句的先民之言。

玄昭分封八国，大地之中自然是玄国，河丘相调，最为养民，玄民悠然无拘。天子以国为姓，尊荣无匹。

北海之畔有二，西北为辰国，山海相连，地貌开阔，辰民文质善歌，内蕴狂放气度。辰国君候封姓为时，纪其先民规划岁历、首开文史之功。

东北为言国，河网密布，舟船为宅，言民爽朗，却也善谋精算。言国君候封姓为商，纪其先民游说各部、疏通贸易之功；

东方沙漠之国为令，气候干旱，物资不盈，令民坚韧耐受，忠诚团结。令国君候封姓为龙，纪其前驱王驾、勇力征伐之功。

南方熔岩之国为越，南方高温少水，矿产众多，越民善于精造，严谨守矩。越国君候封姓为景，纪其发掘矿铁、锻兵造甲之功；

西方沃土之国为襄，平原沃野，年年丰收，襄民以耕为业，淳朴勤干。襄国君候封姓为叶，纪其植株丰粮、安民阜物之功；

东南森林之国为承阴，君候封姓为鹿；西方往西河泽之国为尺木，君候封姓为辛。这二国皆是偏远异族招降，因地貌荒僻奇异，与中原往来不畅，故以国中君侯自治为主，经年派使者进献以示臣服。

玄璧年岁尚幼，听颜明夷一气儿讲了许多，却也没有半分惫懒走神，只是目光灼灼地来回扫视着地图。千里江山，诸般风物，似乎都在这薄薄的纸面上浮现，牢牢吸引着他。而颜明夷滔滔不绝，将列国风土人情信手拈来，也教玄璧既佩服也羡慕。

受这份心情驱使，生性与人疏离的男孩终于张口喊了一声“老师”，这一开口便少了拘束，又问道：“老师的故乡是哪里？”

颜明夷呷了一口白水，见玄璧兴致愈发高涨，将手指移到辰、言、玄三国交界处，微笑道：“在这。这片地方，名叫杞丘。”

“杞丘是什么样的地方？”

杞丘啊。颜明夷默念故乡的名字，目光落到殿外荒草疯长的院子，许久才收回来，缓慢叙说：“辰、言、玄三国以融川雪河分流为界，杞丘正好在这片河滩上。春夏时节，北方海风吹来，杞丘连月陷在绵绵细雨里。早先杞丘人还是多以漕运谋生，后来许多游士涌入杞丘，带来众多书典，授学论道的风气一下蔓延开来，也不过是几年的时间。后来的杞丘人多以造纸排书为生，每天都有游士背负沉重书箧入城，卸空之后又满载而去……雨季一过，挨家挨户门前屋后都摊着长席晒书……”

玄璧在地图上比划一番，小声问：“老师从杞丘来长烨，走了很长的路啊。”

颜明夷的目光投注到地图上“长烨”二字，心中百味杂陈。玄国都城，天子所在。若非天子相挟，不得不来，想来他此生不会离开杞丘，踏入长烨。

殿室中一时寂静，玄璧不得回答，仰头望向老师，又见到那种伤心的神色。

颜明夷沉默半晌，轻叹一声。他妻儿皆在杞丘，玄璧同他幼子恰好一般年岁，身形却足足小了两三圈。

“宫人应当不会再缺殿下的膳食，殿下可以多要些。”颜明夷起身整理着纸笔教具，最后道：“执笔之法教给殿下了。请殿下将图上地名誊写五遍，这是今日的课业。”

残阳斜坠，颜明夷踩着一地昏黄落叶走出了偏殿。

玄璧依然专注地望着手下的地图，心中一遍遍默念那些地名，他不由自主地开始期待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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