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盆》免费试读_小玉青果青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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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北大荒的初体验

三千世界玉相连，冰交河北岸。茫茫的雪原上，天与地巧妙地咬合在一起。

凛凛严凝雾气昏，空中祥瑞降纷纷。须臾四野难分路，顷刻千山不见痕。银世界，玉乾坤，望中隐隐接昆仑。

一连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初下雪时，雪片并不大，也不太密，随着风越吹越猛，雪越下越密，雪花也越来越大，像织成的一面白网，又像连绵不断的帏幕。雪压断了树枝，隐没了物体，雪盖满了屋顶，铺满了马路。风也不甘示弱，连续几天一直猛烈地吹着，简直快要把树连根拔起。冷风和暴雪似乎在比赛，在北大荒这疙瘩，到底谁是老大，谁更有威力。第四天早晨，雪停下来了，风还在继续，比耐力，雪输了。孙家夫妇，带着五岁的孩子，在小县城的旅店里已经捱了七天了，第七天的下午，终于雇到了一辆平板马车，他们要启程去投奔北大荒一个小镇上的表姐一家。

北大荒的冬日寒气砭骨，干冷干冷的。外面偶尔走过的行人，都把自己穿戴成了圆咕隆咚的大胖子，虽然他们穿得那么多那么厚，可是，那冷风还是一股劲地往他们的身子里面钻。路已经完全被大雪覆盖，路，已经分不清哪是路了。行人每走上一步，就要从过膝的雪里拔出脚，再走一步，再拔另一只脚，就这样，他们在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脚下伴着滋嘎滋嘎的响声，向着风而行。

一辆马车驰骋在白茫茫的大地上。

马车前面的车辕上坐着赶车的车老板，他脖子后边的衣领里斜插着一个长杆烟袋，那烟袋和烟荷包拴在了一起，烟荷包随着马车的移动摇摇晃晃，好似个酒店的招晃儿。车老板头戴翻毛的狗皮帽子，毛很厚很密，遮住了他的大部分脸，只露出两道白眉和两只眼睛。他呼出的气遇冷凝结出的两道白眉直通两鬓。睫毛上结着冰晶，挂着霜花，如同北方冬日里的树挂。车老板的手上戴着厚厚的棉手巴掌，一条大鞭子拿在他的手上。那大棉手巴掌太厚了，使得他不能完全把鞭子紧握在手里，他仅仅是捏着那鞭子的一侧，鞭子的后端夹在他的胳肢窝里，他也不挥动那鞭子，他也不吆喝那马，许是冻坏了。

马车的平板上坐着一男一女，看上去四十多岁的模样，像是夫妻。这一男一女穿着稍显华丽，两人头上都是狐狸皮的帽子，脖子上都围着一张小貂皮，那小貂的耳朵和头都耷拉在他们胸前。女人穿着绸缎偏襟红花大棉袄，盘着云纹的花扣。男人穿着绸缎对襟蓝花大棉袄棉袄，盘着龙纹的花扣。他们棉袄的袖子又长又宽，男人将手交叉伸进袖子里，抄着手。车板上还有一个七八岁模样的男孩，衣着褴褛，似乎是这夫妇的孩子，但男孩与他们并不亲近，总是别别扭扭地在躲避他们。男孩一直流着泪，泪水化成冰粒儿，已经凝结在他的腮边。男孩的脸冻得通红，似熟透的苹果。女人一只手将哭哭啼啼的孩子揽入怀中，又伸出另一只手贴在男孩的脸上，给男孩捂着脸。那男孩就是我的爷爷。

马车上的一顿颠簸，天黑十分，终于到了爷爷的的表姑家。爷爷的表姑家是矮矮的三间草房，草房前面是用柳条子架起来的障子。草房顶上，柳条障子上，都覆盖上了厚厚的雪，和大地融为了一体，只有那草房灰突突的泥巴前脸，能让人看出，那是一座房子。

爷爷的表姑倒还算热情，看见有人进了院子，赶紧推开木板门，掀开门外的棉帘子，将爷爷和爷爷的父母让进屋。

“哎呀，都冻坏了吧，赶紧脱了鞋，上炕暖呼暖呼吧。”爷爷的表姑，一边说这话，一边过来帮坐在炕沿边上的爷爷来脱鞋。我爷爷小时候是个拗脾气，对陌生人很排斥，对于这个从未谋面的表姑更是心存芥蒂，他将身子躲得远远的，把两只脚紧紧并在一起，不让表姑脱。

“这小子，还挺拗，那你自己脱吧，我去给你们换换火盆。”说着，爷爷的表姑，端起炕上的火盆，转身去了外屋。

表姑将火盆放在灶坑旁边，拿起灶坑旁边的掏灰耙，使劲往灶坑的大里面伸，然后用力往出勾，勾出一堆燃烧掉的秸秆灰，那灰里面还有未燃尽柴禾，正在燃烧着，冒着红红的若隐若现的火星。表姑用小锹将那带着火星的秸秆全部收进火盆，然后将掏灰耙子和小铁锹靠墙立好，端起火盆往里屋走，将火盆往炕上一放，又拿起铁钎子，递给了孙家媳妇，也就是我爷爷的娘。爷爷在山东时从来未曾见过这样的铁钎子，那是北大荒特有的产物，那铁钎子是用铁打造的，前面是一个近乎于等腰的三角形，那三角形不是薄铁皮的，是用稍厚重一些的铸铁制成的，在三角形的底边上又用铸铁焊上了一个成年人中指粗细的圆铁柱的把手，那把手有一尺多长。后来，爷爷才知道，那铁钎子，也是表姑她们那些北大荒的妇女们用来熨衣服的铁烙铁。熨衣服的时候，北大荒的妇女们，用嘴含着水，喷吐在衣服上，将衣服得弄湿呼呼的，然后将铁烙铁伸进灶坑里面烧热，在衣服上垫上毛巾或者纸，然后沿着新缝制的衣服缝儿，便开始熨烫了，不熨烫衣服的时候，那铁熨斗，就是火盆里面，翻动灰炭的铁钎子。

“快，她三舅，她三舅闷（妈），你俩赶紧带孩子过来，烤烤火，外面天寒地冻的，你们这从县城坐敞车到镇里，都冻透了吧。这北大荒，哪都好，就是冬天太冷，时间又长了，就只能屋里猫冬了，你姐夫是闲不住的，又去看小牌了，这一天天的，家里是搁不下他了。”表姑快言快语地叨叨着，爷爷表姑的口音中已经完全没有了山东味，已经地地道道的北大荒人了。

“我们来北大荒的时候，你们才刚订婚，你们的婚事还是我爹做的煤呢，这一转眼已经快二十年过去了，你们的娃怎么才这么大呢？”

“我们来北大荒那会儿，老家那边很不好过，今天剪辫子，明天闹军阀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关里还那样吗？”

爷爷的表姑还没等爷爷的爹娘回答，就又接着说下一个问题了，好像一下子要把二十多年的疑问，一瞬间都问完。

第二章 脑海里的富饶地

我的爷爷本名叫鲁远志，他的大姐叫鲁沉香，二姐叫鲁半夏，我爷爷和他姐姐们的名字是他们的姥爷起的，他姥爷以上山采药为生，对中药情有独钟。爷爷的老家在山东青岛的一个小村子，爷爷的爹吸食大烟，把原本尚且殷实的家业挥霍个精光。一九一四年，日军占领济南和胶济铁路全线，同年十一月，日英联军又攻占了青岛。军阀混战，经济不景气，又加之外敌入侵，百姓的日子雪上加霜。爷爷家本来就贫穷不堪的日子更加难以维持下去，后来，爷爷的爹娘听说关外好混生活，眼见着很多亲戚朋友，很多同乡都去了关外，爷爷的爹娘便决定带着三个孩子闯关东。闯关东的路有两条，一条是走海路，从山东坐船到大连，然后再坐火车到北大荒，另一条是走陆路，从山东到河北省，然后坐火车到北大荒。

鲁家夫妇带着三个孩子，走的是陆路。先用脚力，又坐马车，用了四天的时间，一路从山东逃荒到了河北省地界。

那是个深秋日，抬眼望见平原不远处有一条黑带子在移动，好似蜿蜒的黑色长龙在大地上游走。我爷爷好奇地问他的爹娘，方知，那是火车在铁道上奔跑。

脚力走了一段路后，进入到县城，换上了火车。我五岁的爷爷和他的姐姐们第一次坐火车，一上车就感到特别新奇，三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都不够使了。火车里有卖茶水的，有卖点心的，点心的香味，霸道地入侵了我爷爷的鼻腔，我七岁的爷爷几次吞咽下了流到嘴边的口水，实在忍不住的我爷爷，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我爷爷的娘也没什么可以哄他的，手忙脚乱地翻了翻背包，一无所获后，兀自叹了口气，将我的爷爷抱在怀里，将爷爷的头抵在她的下巴下面，嘴里像是哄我的爷爷，又像是自言自语地如同唱儿歌一般地说着：“等我们到了北大荒就好了，北大荒什么好吃的都有。北大荒的土地上到处长着大豆和高粱，还有娃爱吃的土豆和苞米，北大荒到处都是鸡鸭鱼，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

这歌谣，我爷爷在山东老家时，就听他娘时常跟他唱起，这歌谣似乎是摇篮曲，爷爷竟然不哭不闹地在他娘的怀抱里睡着了。

旁边坐着的爷爷的二姐忍不住问道：“娘，那咱以后就在北大荒了，不回关里了？”

爷爷的娘，眼中含泪望着车窗外，回答到：“嗯，不回了。”

爷爷的爹，也抬眼望着窗外，目光直直地，似陷入了沉思中。

窗外是荒凉的，窗外是人烟稀少的。

爷爷的爹思量着转身对爷爷的娘说道：“娃他娘，你看，还没到关外呢，就已经有这么多地都没人种了，那北大荒肯定又更多的地没人种。我听说，北大荒的土地特别肥实，那黑土地啊，用犁一翻，日头一照啊，又冒亮光又冒油，你要有力气你就可以随便开荒，没人管，也没有地主收租。可以跑马占荒，你只要骑着马跑上一圈，拉绳子圈上，这圈地就是你的了。等咱到了北大荒，咱也开上它几亩荒，点上种，秋天时，全家就不用挨饿了。”

爷爷的娘，又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总说的很中听，你不把那大烟土记了，你哪有力气开荒，你不把那大烟土记了，咱哪有钱买种子，你不把那大烟土记了，咱开再多的荒，产再多的粮，娃们也总是要挨饿的。”

爷爷的爹却很是不服气，发怒地骂道：“你这臭婆娘，我跟你说话，就没有能说到一块儿去的时候。”

时近黄昏，火车窗外不远处的小河水，在夕阳的照耀下泛出一片亮晶晶的金光。

忽然火车开始慢了下来，然后猛地前后震动晃动，伴着咣当咣当的声音，火车停下来了。据说到了山海关，去关外的人都要在此处换乘火车，都要在此处办理入满证，才能进入伪满洲国，这晚上，大家要找旅店歇脚，这里的店都是官办的，你不住店，就不给你办理入满证。

我爷爷一家人被前面的一个领路人带进了一个小胡同。一路深一脚浅一脚，七拐八拐，最后进入了一个灯光昏暗的屋，见屋里是南北两排炕，两排炕就是两排大通铺，炕上各有一张破草席。南炕席子上已经有两家人睡下了，两家之间有包袱和行李隔着。北炕上有一家挤在一起睡着了。爷爷的爹娘领着孩子们上了北炕，爷爷的娘用随身携带的包袱，隔出了自家的一块地盘，领着三个孩子和衣而卧。这小旅店里同一个屋里，南北两铺大通炕住了四家。

经过一天的奔波，我的爷爷和他的姐姐们都累坏了，倒头便睡，一觉睡到大天亮。

第二天醒来，同屋的其他三家都带着家人吃早饭。爷爷的爹娘带着三个孩子蹲在旅店的炕沿旁边喝苞米面糊嘟粥。在这个旅店里要住上几天甚至更多天，因为要等着入满证批下来才可以出关去满洲国。

小孩子之间总是相视一笑就能相识成为玩伴成为朋友。在等待入满证的时光里，我爷爷和他的姐姐们结识了同一个旅店里同一个屋里面住着的小伙伴朋友。

另外三家中，来自河南的夫妇，姓李，夫妇俩三十多岁，带着四个孩子，大的两个是男孩，老大叫李恒顺十岁，老二叫李恒昌八岁，小的两个是女孩，老三叫李淑珍六岁，老四叫李淑芳，刚刚两岁，还在怀里抱着。来自山西的夫妇，姓周，夫妇俩都五十岁的模样，带着五个男孩，最大的已经儿子已经二十多岁了，最小的才七岁，和我爷爷他们成为玩伴的是他家的老四周俭和老五周让，据说，他们家五个孩子是请了当地一个教书先生给起的名字，老大周温，老二周良，老三周恭，这家的媳妇也会生，一直生了五个儿子，凑齐了温良恭俭让。来自安徽的夫妇，姓刘，四十多岁，带着两个女孩，老大叫刘大丫，老二叫刘二妞。

我爷爷他们在山海关的日子，时值深秋，几个孩子，在旅店捱的也无聊，跑到旅店北面的山坡上，去摘野桃子。野桃子个头比较小，成熟得比较晚，要在黄桃，水蜜桃吃完了之后，才成熟。野桃子成熟后，颜色也是绿的，但是吃起来却是特别甜的，在关口等待入满证的日子是艰苦和漫长的，这些野桃子，即是我爷爷他们最美味的水果零食，又是他们的主食，每天只能喝上一顿玉米面糊涂粥的孩子们，把摘野桃子，当成每天渴望的事了。

我爷爷他们一家在小旅店住到第四天的时候，来自河南的李家的入满证就批下来了。因为李家男人几年前就到北大荒了，在黑河淘金也挣到了钱。李家男人早就是满洲国国民了，他持有入关证明，这次回河南只是去接老婆孩子，像他家这样的情况，入满证是比较容易批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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