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篇文章中,小编为您详细介绍了关于《《不死者的旅途》——幻想曲线》相关知识。本篇中小编将再为您讲解标题《联手杀人的杀手》——刘新怀。
联手杀人的杀手(上节)
一
临近傍晚,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天的雨仍没有要停的意思,天空阴沉得如一盆刚刚洗过笔砚的水。
燕小山留着两撇特意粘上去的胡子,套着件藏青色长衫,手里提着一个包袱,随意地站在一长排屋檐下躲雨。街的对面,是一座虽然占地不大却建设得很精致的宅院,门口两旁立着两只不怒而威的石狮子,四面围着红色砖墙,几杆瘦竹隐约探出了墙头,一看就知主人必定是位有修养又有地位的人。而燕小山知道,这座宅院的主人不仅有地位,而且地位高得惊人。
离他不远的地方,一位头发灰白满脸愁苦的老头蹲在地上,正在为这不间歇的雨发愁。他面前摆着一担馄饨,馄饨早已凉了,老头却依然不忘兜揽生意,不时对着行人稀落的大街吆喝一声,又不时转过头扫一眼燕小山,像是满心希望他能过来帮衬一下生意。
燕小山给他瞧得不好意思,肚子也刚好有点饿了,刚想过去帮衬一碗,突然街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抬起头,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已一溜烟冲到宅院门口。紧跟在马车后边的,还有四名头戴斗笠身披斗篷的黑衣骑士。
马是黑色的,斗篷是黑色的,斗笠是黑色的,剑鞘是黑色的,连骑士的脸孔都比普通人看起来要黝黑一些。
天仿佛更黑了。
马车在门口停下,犹未停稳,门里已有两名黑衣少年快步抢出,一人双手挚着一柄巨大的油纸伞,一人毕恭毕敬为车中人卷起绣着金线的门帘。
门帘卷起后,就有一名身穿浅绿色绸缎长袍、头发梳得油光发亮的中年胖子笑眯眯钻了出来,看样子就像是个很讲究和气生财的生意人。他先举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微微叹了口气,仿佛正在叹息着这个阴雨连绵的恼人季节,然后懒洋洋落足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少年高举着伞,为他挡住绵绵细雨。与此同时,马上四人也弯腰下马,迅速围拢在他四周。
在这四人弯腰下马、将下未下之际,燕小山本已准备出手了——他当然不会真的就在这里躲雨——他站在这里,唯一目的便是为了一剑刺杀这名中年胖子。
因为这名满脸和气的中年胖子,就是西北武林道上最重要的支柱、坐镇长安已达三十载的富贵王常如意。
常如意不仅是长安城的一代霸主,更是富可敌国的一代巨富。曾经有人给他计算过,在城里,如果有十笔交易,那么至少五笔和他的财团有关系;如果有一百条街,至少三十条属于他的产业;如果有十个人死于非命,至少七人和他下面的帮派有牵连。
这么样一个人,自然免不了是许多人跟随崇拜的偶像,也是许多人恨之入骨的对象。
燕小山既不崇拜他,也跟他没有任何仇恨。他要杀常如意,只是由于他的组织——无论组织要他杀什么人,他都必须去杀,他没有任何别的选择——倘若他不想杀,他就只有死;倘若他杀不了,他也只有死。
幸好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遇到过不想杀或杀不了的人。
富贵王常如意甫下车,那四人刚弯腰下马,他便准备一冲而过,以一柄快如流星的利剑刺杀对方于喘息眨眼之间,可是他蓄势未起,忽然间,出其不意地,一旁卖馄饨的老头就直起了身。
他的腰佝偻如虾,但稍一展开,却灵活如蛇。
燕小山刚跨步,又急止步,因为老头就站在靠近富贵王的一侧,他要杀常如意,势必要自对方身旁越过。
他便像被仙人的手指点到了一般,已在这一刻间化成了一具无比僵硬的石像。奇怪的是,老头子一发觉燕小山的举动,神色居然也是一变,身形呆住,连动都不敢动一下了。
便这么迟得一迟,刺杀富贵王的最佳时机已经错过了。燕小山只好眼睁睁看着富贵王一行人,从从容容地进了院子的大门。据说,院里住的,乃是富贵王新纳的第十二房小妾。
暮色越来越暗,雨却越下越急,早春的寒风夹着几缕雨丝扑打在人脸上,冷得让人越发怀念客栈里那一锅煮得香气四溢、嘟嘟作响的白菜火锅,但此刻燕小山却已是汗流如注。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用力扣住藏在包袱里的利剑,随时准备展开一场生死厮杀。他早已探知,富贵王养有一批专门对付各路仇敌、刺客的密探,经常乔装打扮成各种身份的人混迹于长安街头巷尾中,或暗布于富贵王日常出入的路线上,一有可疑人物出现,即刻就地格杀。
两人对持片刻,老头子压低着嗓音说话了:“你——来杀他?”
到了这种时候,否认已经没有意义,燕小山爽快承认:“不错。”
老头子干干的脸上并没有想像中的愤怒,反而浮起一抹带着嘲讽的笑容。他慢慢蹲下身子,惋惜地说:“以后,很难有这个机会了。”
——机会稍纵即逝,一经错过,便永不再来。
“你不是——”燕小山试探问。他表现得有点震惊,但他其实已经不感到惊讶了,因为如果对方是富贵王的人,大概也不会跟这么他说话。
“如果我是,你现在已经死了。”老头口气淡淡地说。
“如果我是,你也已经死了。”燕小山不甘示弱,反唇相讥。
“是的。”
这句话说完,老头脸色又变了。
六名仿如鬼魅的黑衣人,已悄无声息出现在燕小山身后。
接下来,他才发现燕小山的表情也有些异样。他立即感到后背发冷,便如一把剑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悄然抵住了他的背心——后面无疑也有人来了。
可怕的是,他竟然同样听不到脚步声。
屋檐外的雨渐渐小了,风却更大,扑在他的身上,他几乎蹲都蹲不稳了。
半晌,他才听见背后一个冷冷的声音说:“富贵王备好热茶,正在院子里等着两位。”话里面像是要请人进院子喝茶,口气却冷得像刀,似乎是要把人一刀劈开。
这时老头已吓得浑身颤栗如秋风中的落叶,连捏在手里的扁担都拿不住了,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已因恐惧变得更加扭曲丑陋。他的表现,简直比一头绵羊掉入狼群里还要慌乱,实在不像一名胆敢行刺富贵王的杀手。
“只要你们老老实实回答富贵王的话,或许还有一条生路。”众人相顾愕然,想不到这个人如此不禁吓唬,说话的口气也没那么严厉了。
“真……真的……吗?……”老者嗫嚅着问。
他说着试图站起身,却似乎吓得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刚立起身就一个趔趄,差点又摔倒。顺着这个姿势,他忽然急窜而出,窜出的同时,一只手往后一扬,撒出一蓬银针,另一只手抽剑、挥剑、刺出,一气呵成,疾若电击。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他的剑已连续刺进了两个人的小腹。
这一剑刺得并没有什么技巧,也不见得有多高明,却实在太快,快得惊人,人影一晃,血光已现,根本不容人出手反击。
死者身旁的两人刚拔出刀,老者的剑已如钉子一般,在他们的胸膛上各自点了一下,人就痛呼着跌倒。
你慢,你死;我慢,我死——这就是他的生存之道。
直到热血如泉涌出,染红了他们的胸膛也染红了眼前这令人愁闷的冷雨时,其余的人才惊醒过来。
可是他们都已经犯了一个无可饶恕的错误。
——慢会死,错误也一样会死。
街道另一边的人经过老者的暗器袭击,虽没有人受伤,但眼见对方的银针来势迅急,也不得不四散闪避,有两个人躲避得稍为迟点,腿部中剑,脚下一软,一头栽倒在地。其他四人快步围过来,怒叱着同时出刀。
刀砍出,目标不知所踪,却又有两个人的咽喉有鲜血冒出。
燕小山反方向斜窜向老者背后的黑衣人,每一剑刺出,都只不过比对方的刀快了那么一点。
剑光随着他和老者的身形闪动,十二人刹那间倒下八人。
剩下四人大声疾呼:“放箭!放……”声犹未绝,气已断绝。
燕小山和老头身形略一停顿,两旁屋顶无数利箭同时射落。
一时间,两人的身影,仿佛都被这比雨点还要密集的箭矢吞没了。
——多少年来,这埋伏在屋顶上的弓箭手,也不知已夺去了多少人的性命,也不知有多少路人曾经枉死在这条街上。
——今晚,想必也不会例外。
街道两头的路口,集结了富贵王的大批人马。街道两旁的屋顶,有富贵王的大量弓箭手伏击。街道以外,据说富贵王麾下的四大高手,也全部都在赶回来的路上。
——据说,今年是富贵王的本命年,天下第一神相在年初给他批过:犯太岁者流年不利,诸事不宜。因此,富贵王深居简出,出入极度小心,四大高手也鲜少离开左右。
——只有今晚,恰好今晚四大高手都有事不在他身边。
——所以今晚就是刺杀他的最好时机。
——燕小山的上级向他传达了这个消息,便是要他一击即中、绝不失手。
箭声嗖嗖急响,如蝗虫般铺天盖地而来,燕小山和老头脚步踉跄,看起来已是躲无可躲避无处避。
箭声停,箭落地,地上的黑衣人和几个无辜行人都变成了刺猬,却唯独不见这两个人的身影。
箭手们略感诧异,箭搭上弦,将射未射,猛然间,两个人都从死尸底下窜了出来,冲天拔起。
弓箭手急切放手,箭声齐响,他们的身形都冲上了半天,脱离了箭羽所及范围。大家再搭箭急射,燕小山和老者已经有如两只巨鸟自伏身在屋脊上的弓箭手头顶上掠过。
箭手们连忙掉转方向,一排排利箭对着他们的背影射出,但这两人的去势却比箭还快,眨眼间,便消失在远处的屋檐下。
二
燕小山和老头子一前一后,迎着冷雨寒风飞掠。身后的追杀声已渐渐遥不可闻,他们却依然没命般奔跑着。多少年来,他们早已习惯了得手之后的匆忙撤退,却未曾如此狼狈过,也未曾失手过。
一直到进了一条幽深的暗巷子里,燕小山才终于停下来。他背靠着墙,一只手按着胸口,剧烈喘息着。
——根据可靠资料,这里离城墙不及两里,只要安全逃到这条小巷子,便差不多等于出城了。
——只要及时出城,富贵王的人马再多,也绝不可能再跟踪到他的行踪。
——或许明天太阳升起,富贵王只会觉得今晚就像是一场幻境,除了满地的箭羽和十几具尸体,一切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者也停下脚步,和他一样喘息着靠在墙角休息。
燕小山急喘了几口气之后,抬头盯着他问:“你为什么跟着我?”
老头子说:“我也不知道。”
燕小山冷冷说:“以前我不认识你,以后,也不想认识你。”
这句话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大家纵然不是敌人,也绝不是可以一路同行相随的朋友。
杀手——本就不会有朋友,也不应该有朋友。
老头子一笑,转移话题问:“你没有同伴?”
燕小山沉默。他不习惯回答别人的问题,因为很少有人会问他问题。
——他习惯的是命令。组织下达给他的命令。
“你……没有?”老头猜测。
燕小山不承认,也不否认。
老头子又转移话题问:“这里离城墙最多只有两里地,你为何还不赶快出城,难道要等着常如意的人追杀过来?”
燕小山还是不答。
老头子眼珠转动:“你不走,是不是因为你不能走?”
燕小山依旧不答。
老头子说:“你不反问我为什么不赶快走?”
不等燕小山反问,他自己接着说:“因为我也不能走。”
“为什么?“燕小山终于忍不住了。
“因为我跟你一样,绝不能失手,否则就只有拿命回去交差。”老头放慢语速,一字字说:“我跟你虽然分属不同的组织,规矩却是一样的。”
燕小山脸色沉重下来。
“我的命虽然不值钱,却暂时还不想死,所以我没法拿自己的命回去交差。”老头说:“要回去,也必须是提常如意的人头回去。”
“所以,你和我一样,都不能出城?”
“是的,只要不出城,我们就都还有机会。”
燕小山忍不住笑了,这句话说得轻巧,但谁都知道,机会其实已经非常缈茫了。一刺不中,换做其他人或许还有机会,但此刻他们面对的却是威镇一方、生平历经多次博杀而秋毫无损的富贵王常如意。
——据富贵王身边曾经最亲密的小妾传出来的消息,这位在血泊中奋战而起的一方霸主,到了五十多岁,居然依旧周身毫无伤痕、毫无病痛,皮肤洁白宛如处子,身体完美强壮得好像一名未谙世事的少年。
——这么样一个人,你已经失手过一次,还会再有机会吗?
只可惜无论有或没有,他们都不会有选择的余地。
雨停了,乌云缓慢散开,一轮淡淡的明月浮起,若隐若现斜挂在半天边。这条破落的小巷子仿佛没有住人,夜色弥漫,却一直没有灯光亮起。
“刚才如果只有我或者你一个人,或者如果我们各自为战不好好配合的话,现在我们应该已经是死人了。”
“你的意思——”
“虽然我们是不同组织的人,彼此也素未谋面,但为了完成任务,最好就是联手一次。”老头的口气似乎带着一丝伤感:“如果我们不一起行动,别说杀掉常如意,活不活得到明天恐怕都是一个难题。”
燕小山思忖片刻,迟疑问:“你是哪个组织的人?为什么要杀常如意?”不管要不要联手,他至少要先弄清楚对方的身份。
老头子反问:“你看不出我是什么人?”
燕小山说:“我只看出你绝对不是个老人,甚至不是个男人。”
老头子哑然失笑。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纵算武功再高,也不可能有你这么敏捷的身手和反应。”燕小山分析说:“再加上你太过讲究卫生,身形又不像个男人,所以我敢肯定,你绝对是一个女人。”
老头子虽然穿着一套很破旧的衣服,却洗得干干净净,连一点油垢污秽都没有。他虽然和燕小山一样靠在墙边休息,却特地挑了一处没有淋过雨干净一些的角落。
听到这句话,老头子又无声地笑了,他的笑容居然含着几分羞涩。如果月光足够皎洁的话,以燕小山敏锐的目光,还可以觉察到对方羞涩的笑容里藏着的一丝妩媚——这绝对不是一个老头子应该有的表情。
燕小山当然觉察不到,他甚至看都没看对方,因为他话刚说完,便听见巷子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巷口有人燃起了火把,有人在喊:“进去搜一搜……”
燕小山和老头对望一眼,不待他们走近,便一齐纵身跃上屋顶。
——根据组织传达的信息,这条巷子几乎已经是整座长安城最为偏僻的地方,富贵王的人马搜查到这里,起码也是在两个时辰之后。奇怪的是,组织这次竟然估算错误了。
——这几乎是组织以往从未出现过的失误。
屋顶的风虽然不大,吹在身上却有一点凉。无论是外面的大街还是小巷子里,都可以看见火把的亮光,杂乱的脚步声自四面八方如潮水汹涌而至,看来富贵王的大队人马已经搜索到这片区域了。
老头向燕小山招了招手,示意他跟着自己走。
——燕小山的组织给他规划了暂时藏身地点和撤走线路,他的组织也同样有。
——只不过他的藏身之处会不会已经和这里一样不安全,却是谁也无从知道了。
两人一前一后朝着西北方向掠去,只可惜没掠多远,对面黑黝黝的屋脊上,便出现了一名身着青袍、头戴儒巾的文士,双手负在后面,侧身对着他们,仰首痴痴望着一轮淡月,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正在吟咏着什么。
这种时候,一个普通读书人当然不会爬到屋顶上来赏月,除非这个人脑袋有毛病。老头子冷笑着,一扬手,两道寒光射出,暴击对方肩膀。两人脚步不停,暗器射出时,也已来到了对方身后不足二丈处。
青袍文士闪电似的一个拔身,凌空跃起,两道寒光恰好自他脚下越过。他又一个翻身,反而落在燕小山他们后面。
两人奔势不绝,继续向前窜去。
青袍文士也冷笑着,也是一扬手,以两枚铁蒺藜分取两人。
这两道暗器不过是两枚小小的铁蒺藜,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稍一离手,两人便都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压力,如两块巨石牢牢压在他们的背上,两人奔出越远,压力就越大得无法承受。
燕小山不得不回剑,同时挥落了这两道如蛆附骨般的铁蒺藜,然后顺势转身,以剑护胸,面对着中年文士。
“好剑法!”青袍文士不由发出一声称赞。
老头子沉声问:“阁下是谁?”
青袍文士抱拳说:“敝姓宋。”
老头子动容:“宋问玉?”
——富贵王麾下高手无数,其中尤以“一僧、一儒、两道”四大高手最为著名,而“一儒”指的就是以一枚铁蒺藜名动武林的“杨柳依依、雨雪霏霏”宋问玉。
“正是宋某。”青袍文士躬身说:“宋某今日临时有事,未能脱身一会两位,内心深感憾焉,唯有静夜在此恭候了。”
燕小山心中一沉,宋问玉既然在这里现身,说明他们并不是碰巧搜到这条巷子来的。
——难道他的行踪已完全泄露?
——宋问玉又如何探知他的行踪?
燕小山不敢细想,也无暇和他废话,挥剑直取对方中宫。当此情况,他们唯有速战速决,速决速退,才有脱身的可能。
令人费解的是,他这一剑刺得居然并不快,甚至是有点慢吞吞的样子,便如一位倚在栏杆上的慵懒少妇,拿着把罗扇,对着天空那么轻轻、软软、柔柔、慢慢地一挥,可是这一剑的秘决和所有威力,仿佛也正在这一个“慢”字上。宋问玉眼看着燕小山的剑在月光下朝自己悠悠扬扬地奔来,眼里起初还带着些许轻视傲慢,但随即他醒悟了。他瞳孔一阵紧缩,失声惊呼:“倦舞离人剑……”随着他的惊呼,他的整个人已在这一刻起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变化。
他脸部充血,额角青筋暴起,双眼赤红,全身肌肉绷紧,连一双手都惊悚得微微颤抖起来!
接下来,他开始施发暗器,不是一枚,而是数枚、数十枚——每一枚都企图将燕小山劫杀于半空中、半途中。同时,他的人也处于剧烈变动的状态中,忽左、忽右、忽蹲、忽立、忽进、忽退、忽旋步、忽腾身,腾挪跌宕,千变万化——每一步变化都企图冲破燕小山那连绵不绝无处不在的剑意。
——他阅历丰富,见多识广,自然没有道理认不出燕小山这一剑正是洛阳燕家名震天下的绝杀“倦舞离人剑,醉看楼心月”中的一招,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不声不响的杀手,竟会在此刻使出燕家的镇门绝招!——难道,他是燕家的人?燕家的人世代豪富,身份崇高,钟鸣鼎食,席丰履厚,怎么会有子弟流落在外成为杀手?
宋问玉的文雅之气转眼间已完全转化为极度的惊慌和恐惧。他若一早就知道对方会有这么一招,或许还有办法避开,但现在却太晚了。
也许这世上根本就无人能在这一击中全身而退!
他双手不断往外挥出,必胜必杀的一招“雨雪霏霏”已发挥到了极致,暗器源源不绝向燕小山扫去。漫天飞舞的铁蒺藜在淡淡的月色里看来,美丽得就像一只只随风展开翅膀的夜莺,美丽得让人有些眩晕。
——不同的是,如果你真的眩晕,你就死了。
幸好燕小山并没有眩晕,他带着他的剑继续穿行于无穷无尽的铁蒺藜的每一个间隙里。他的剑指着前方,指向对方的心窝,剑气一泻千里,无论对方身形步法如何变化,都始终不离左右。他感觉自己已在飞行的途中蜕变为一只蛾——扑火的飞蛾!
然而,其实他在等待——他在等一个人出手。
终于,他瞥见一篷银光从自己身旁流星般划过,穿过了密集的暗器雨,然后在电光石火之间,抵达宋问玉的咽喉、脸孔、额头。
于是宋问玉便带着无比的诧异和愤怒嘶吼着倒了下去。他的愤怒和诧异远甚于前,因为直到此刻,他才察觉自己犯了一个绝不该犯的低级错误:在全力以赴应付燕小山之际,他竟然忽略了那名老头子!
他忘了老头子的银针,也许比燕小山的剑更可怕,更致命!
——他死不瞑目。
——他奉富贵王之命前来阻杀这两名杀手,万万估不到反而死于杀手之手;他生平自负,身经大小数百战,强敌环伺之下依然挥洒自如,未尝有如此刻慌乱,以至折损一生风雅儒者之名;他十岁开始苦练暗器,终在二十七岁那年以一招漫妙无敌的“杨柳依依、雨雪霏霏”声名鹊起,挤身武林暗器名家,最后反而死于另一个人的暗器里。
铁蒺藜仍在晏小山周遭旋转不停,却始终突破不了他的剑气,他的身影几已越过暗器雨,但正在此时,他左肩一麻,一枚铁蒺黎已击中了他的肩膀。
他在空中一挫,一顿,尔后便如风中扁舟飘忽不定,摔落在死者足旁。铁蒺黎深深入肉,他却感觉不到疼痛——这是中毒的症状,暗器显然喂过毒药。
——他忽然间记起,宋问玉的铁蒺藜,阎罗王的鬼门关,多年前这首歌谣就是这么唱的。
眼前的景物迅速退后,瞬息遥远如多年前的残梦,天地间突然出奇的静寂。他手掌紧紧握着剑,满头大汗,努力睁大眼睛,视线却越来越模糊,全身的力气也渐渐焕散了。这时,他恍惚觉得有人用力撬开了自己的嘴巴,放了一颗什么东西进来,接着又如一片云朵稳稳托起了那副仿佛已不再属于自己的沉重身躯。他凝住心神,想要看一眼这个人是谁,是不是那名明明是个女人却乔装成了老头子的假老头,然而,还没等他看清楚,他已失去了知觉。
三
有风。静夜的风在屋外四处游走,风声听起来就像是一名弃妇幽怨而缠绵的低泣。除了不绝的风声,这里什么都没有。这是一栋被主人遗弃多年的破房子,地上杂草丛生,屋角蛛网横结,屋顶的瓦片也被风掀掉了一大半。可是,当高樱抱着燕小山一路逃到这里时,却知道这里已经是长安城最安全的地方。
这里其实离那条小巷子并不太远,但却是组织安排给她临时休憩的地方。
她对她身后的组织有足够的信心,迄今为止,每一次行动之后,组织安排给她的落脚点,还没有出过任何问题。
她甚至还能在一张破桌子底下,翻出一袋早已备好的干粮和一大袋水。
身后已听不到任何追杀声,富贵王的人马都被她引到东边去了。这会儿,这些人说不定还在东城搜索。天亮之前,他们是绝不会找到这里来的。
她将燕小山平放在地上,然后又借着屋顶破洞映下来的一点亮光,用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割开燕小山肩头的布,挑出那枚铁蕨藜。纵使在如此微弱的光线下,这枚铁蕨黎仍在泛着蓝光。还好她已先喂了他一颗解毒的药丸,毒气才没有发作得那么快。
燕小山迷迷糊糊中似是感觉到痛,挣扎了一下问:“是……谁?”
高樱说:“我是老头。”
“老……头?”听到这句话,他又平息下来。
挤出了毒血,她掏出两颗药丸,一颗喂进他嘴里,一颗捏碎了细细撒在伤口上。这次组织派她出来刺杀富贵王,事先交给她一瓶专门克制宋问玉暗器的解药,可是她也拿不准这些解药是否有效。宋问玉的铁蕨藜混杂了多种剧毒,据说,便连宋问玉自己都未必配制得出绝对有效的解药。
接下来,燕小山能否活着,就只有看老天爷的了。
做完这一切,她已是筋疲力尽,盘腿守护在燕小山身旁,用手臂支撑着头休息。淡月又被乌云遮起,四周围一片漆黑。不知什么时候,一阵睡意来袭,她虽拼命想要保持清醒,最后还是晕晕沉沉地睡着了。刚刚入睡,她又猛然惊醒。在她没有明白自己为何醒过来之前,她已感觉到了某种即将降临的危险。
她就像被针刺中了一样,心神一凛,立即睡意全消。
没有声音。至少,她听不见周围有何异响。然而,她又明明白白地意识到某种非常诡异的危险正在黑暗里悄然接近了。
——天还没有亮,离天亮至少还有三个时辰。
——难道她的藏身之处,也和燕小山组织安排给他的藏身之处一样不安全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危险也在一步一步接近,她僵着身体,额头满是冷汗,汗水顺着她的脸颊往地上滴落,一滴,两滴……
一阵风自一扇破窗上吹进来,吱呀一响,似乎还吹落了一些灰尘,她反手操起搁在地上的小刀,迎着扬起的灰尘射去。
夺的一声,刀子钉在窗框上,一条黑色的线状物体在窗口上急速弹起,逃了出去,竟然避开了她的一击!
又有一阵风徐徐吹进来,整扇窗子骤然就在夜色里四散裂开,碎成了粉末,木屑翻飞中,一根铁杖夺窗而进,杖顶上还缠着一条尺把长的毒蛇。
毒蛇腥风令人作呕,倾刻间已迫至高樱的眉睫。
高樱头一偏,蛇头堪堪贴着她的发鬓越过。她拔剑,反劈握杖的手。
对方足尖在墙上一点,身子腾空跃起,自上而下再次击落。
高樱不待他落下,左手往上一扬,一篷银针激射而出。
丁丁丁一连串碰击声中,一条黑色人影挥舞着铁杖,在空中盘旋降落,跟着亮起手中一把火折,照亮了屋子。
看见了这根铁杖和杖头上那条伸缩欲噬的毒蛇,高樱才想起一个人来。她倒吸一口冷气,说:“原来富贵王麾下四大高手之一黑蛇道人到了,富贵王对我们两个人,还真是看得起。”
对方束发盘髻,头戴道冠,身着黑袍,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毒蛇的蛇头,嘴里发出尖锐的长笑,笑声阴郁如某个地穴里发出的鸣响。
“五年了,还没人能在富贵王的宅院前全身而退,而你们是例外。”黑蛇道人笑着说:“贫道实在很想看看,能全身而退并且杀死宋问玉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现在你已经看见了。”
“贫道看见了。”
高樱冷笑问:“你觉得怎么样?”
黑蛇大笑:“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和一个死人,好像也不过如此。”
高樱向他做了一下白眼:“你看得出我又老又丑?”
“一个大美人,有谁肯把自己化装成这副鬼样子?”
高樱不接他的话,问道:“江湖上谁都知道黑蛇和白蛇一向黑不离白,白不离黑,既然黑蛇来了,白蛇何不也一起现身?”
黑蛇不屑地说:“对付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无名杀手,需要贫道师兄弟一齐出手?”
高樱眼珠转动:“你说我们只是两个无名杀手,那你知道我们是谁派来的吗?”
她眼中带着笑意,刚刚还是一副沙哑苍老的嗓音,说着说着突然就变了,变得如黄莺般悦耳动听。
黑蛇出其不意,吃惊说:“你……”一个字未完全吐出,对方的银针已迎面暴打而来。他一声闷哼,挥舞着铁杖自窗口倒翻出去。
静夜。
四周万籁俱寂,静到了极点,似乎连窗外不息的风都停止了吹动。奇怪的是,黑蛇道人一跃出去,居然没有了动静。
高樱一只手按住剑,一只手暗扣一把银针,连动都不敢动。脚下的燕小山沉沉睡着,也不知是生是死。
良久,寂静的夜里响起了拍掌声,一个人在屋顶上一边拍掌,一边带着赞叹的口气说:“好定力,好手法,敢来刺杀富贵王的人果真有两下子!”他叹口气说,“后生可畏,贫道也算是武林中成名多年的人物了,在上面鬼鬼祟祟躲了半天,竟然没有出手偷袭的机会。”
高樱头也不抬,冷静说:“外面天冷,白蛇道人既然也来了,何不下来喝杯茶聊聊天呢?”
屋子里当然没有茶,连水都差不多给他们喝光了。可是下来聊聊天,至少比呆在屋顶上舒服些。
白蛇突然哎哟一声,仿佛不慎一脚踏错,从屋顶破洞中狼狈不堪地摔落下来,带下来几块碎瓦,快到地面时,又一个侧身,一只手蓦地暴长三尺,铁杖扫向高樱面门,同一时间,一条银白色毒蛇从铁杖上射向躺在地上的燕小山。
高樱来不及架住铁杖,只能顺势跪倒,抱住燕小山的身体,在地上急速翻滚避开。正在此刻,黑蛇道人自窗口一跃而进,乘着她起身未稳,一只蛇头铁杖轻轻伸出,不偏不倚地抵在她的胸口上。
空气忽然凝结,她已无法动弹。
——出发之前,组织交给她的资料中,曾对“黑白道人”有非常明确地描述:黑白二道,亦人亦蛇,人如其蛇,蛇如其人。
——黑白两道最善长的就是袭击。他们经过多年操练,双方配合已经称得上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据说,当年富贵王最强劲的对手青海帮帮主,就是在他们两人合击下一杖毙命的。
——很多年前,他们本就是江湖中要价最高的杀手,只是后面名头实在太过响亮,才不得不改行。
黑蛇冷笑:“你最好别动,否则贫道的爱蛇咬上去,可就不好玩了。”
高樱当然不动,毒蛇几乎已经贴着她的肌肤,她甚至感觉得到毒蛇嘴里吐出来的寒气。
白蛇脸上略显得意说:“贫道验过宋问玉的尸体,还以为武林中又出了两位有如贫道二人当年那样顶尖的杀手,想不到还是差了一点。”
“道长刚才不是还在赞扬我吗,这么快改口了?”
“贫道赞扬你,那是相对于宋问玉那书呆子而言,他一向眼高于顶,狂妄自大,名过于实,猝不及防死在你们手里也不奇怪。”他说着嘿嘿笑了起来,点燃手里的火折,走上几步,连封住她身上几处穴道,又斜瞟了一眼晕迷不醒的燕小山,奇怪问:“这个人中了宋问玉的铁蕨黎,跟死人没什么区别了,你不顾自己安危,还一心想要救他?”
黑蛇收回铁杖,眼珠子转了转,接嘴问:“莫非你有起死回生的能力?”
高樱穴道被封,立即全身一阵酸麻,跌坐在地上。她略感无奈地说:“你见过中了宋问玉铁蕨黎还活下来的人吗?”
白蛇吃吃一笑:“贫道未见过。”
高樱不再理他,转问刚才用蛇杖制住自己的黑蛇:“黑蛇道人,你没有受伤吧?”
黑蛇冷漠地说:“不劳挂心,贫道并非宋问玉。”
她眼里带着笑意,柔声说:“道人福大命大,小女子刚才还在担心道长会不会在外面死了呢,哈哈哈……”她忽然自称小女子,不仅一双眼睛在笑,薄薄的嘴唇也开始笑了起来。她的笑声渐响,有如春风中摇动的银铃,捎着春天的迷幻和甜蜜。
看着一名满脸皱纹的老头子不断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实在算不上是一件十分愉快的事,但黑白二道却毫无反应,只是站在屋子里冷冷看着她。
一个人不断甜笑,旁边两个人却面无表情,不为所动,目光冷峻如冰,仿佛在看着一个毫不相关的死人,这种笑容任谁都保持不下去。
高樱的确笑不下去了。
白蛇等她笑完,才惋惜说:“其实你和贫道二人一样,并不适合吃杀手这一碗饭。”
“为什么?”
“贫道听说山东沿海一带有一个非常神秘的杀手组织,名字叫做‘红粉骷髅帮’,里面的人包括帮主在内,全部都是长得很漂亮的女人,而这些女人不单单心狠手辣,身手了得,还都会一种据传来自海外东瀛的迷魂媚笑法。江湖传言:红粉骷髅帮,骷髅即红粉。但闻媚笑声,人魂俱断肠。”白蛇缓缓说:“只可惜,迷魂媚笑法实在太有标志性了,只要你一用上,也就等于暴露了自己的身份,甚至可以说,只要人家发现你是个女杀手,就会猜测到你的身份,提防你施展迷魂媚笑法。”
白蛇说完,凝神望着窗外,仿佛想起了过去的种种往事,脸上慢慢浮起一丝向往之情,说话的口气居然有了几份伤感:“当年贫道师兄弟,浪迹江湖,纵情声色,专接天底下无人能接的杀手订单,一单落定,永不违令,是何等的逍遥自在,只是贫道二人的铁杖蛇手后来过份出名了,每到一处必定引起轰动,也引起订单对象的警觉……”
——黑白二道十几年前接的最后一张订单,刺杀对象就是富贵王,就是这张订单终结了他们的杀手生涯。
——富贵王对他们早有提防,专门设局引他们上钩,后来由于看中了两人的武功和袭击能力,又将他们留下来帮忙。
黑蛇轻声念道:“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师弟,往事如烟,你又何必旧事重提?”
白蛇沉默片刻,回过神说:“更可惜的是,你的迷魂媚笑法对于贫道师兄弟,却是一点效果都没有的,因为贫道二人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丢了魂魄,跟行尸走肉没什么区别了。”
黑蛇走近一步,举起蛇杖说:“富贵王传下命令,要贫道二人务必连夜赶回来,提两位的人头回去复命。时候不早了,请恕贫道无礼。”
高樱低下头,注视着静静躺卧在脚边的燕小山,说:“两位道人已经知道我是红粉骷髅帮派出来的杀手,但这个人绝非女扮男装,也就是说显然不是我们组织的人,难道两位不想查一查他的来历?”
白蛇说:“富贵王这几年遇到的刺杀,没有十宗也有八宗,已经懒得再去追究这种问题了。”
高樱用手指触摸着燕小山的肩膀,忽然用力拍了一下他的伤口。如果燕小山还活着的话,肯定会被痛醒的,但让人失望的是,他却依然毫无反应,仿佛真的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死去。
黑蛇讥笑说:“中了宋问玉的毒,就算是神仙也没办法救活了,宋问玉别的本事没有,这一点贫道倒是一向佩服无比的。”
白蛇仔细观察着她的动作,眼中露出奇怪之色,不解问:“你想叫醒这个死人来救你?”
高樱摇摇头说:“不是,可是……”她刚说了一半又住嘴。
她的确想要唤醒他,却绝未奢求他醒过来救出自己。他们身为职业杀手,奉组织的命令杀人,不管对方是谁,不问对错,不分好坏,不辨忠奸,不理亲疏,没有感情也没有恻隐之心,一律依令行事,所以他们也都早已做好随时死在别人手里的准备。
——杀人者死,杀人者恒被人杀,这是组织在训练他们时,反复强调过的真理。
对他们这种人来说,死亡并不可怕,死亡甚至就和早晨起床见到的第一缕阳光、喝到的第一碗白粥一样稀松平常。他们不怕杀人,也不怕被杀——这或许也是他们能活到现在的原因之一。
此时此刻,她只是分辨不出他的生死。如果他还活着,那么她绝不愿意让他在昏睡之中丢失性命,绝不忍心让他在这样糊里糊涂不明不白的情形下死去。活,这辈子已经活得很糊涂了,至少死的这一刹那,要死得明白一点。
四
黑蛇的蛇杖在半空停顿片刻,终于落了下来。
她举头正对着黑蛇的蛇杖,心里只有几分遗憾,没有悲伤。她暗暗叹了一口气,在遗憾同时,又夹杂着一丝欣慰——他们,这两个来自不同组织、为了同一目标短暂联手却彼此不知名姓的杀手,可以结伴一同死在这里,在赴黄泉的路上,总算不会像活着时那么孤单寂寞了。
她无数次想像过自己面临死亡那一瞬间的情境,却未曾想过身旁会多出一名素未谋面的杀手。
不知道为什么,在人生的最后关头,她居然对身旁这名男子产生了一种奇异而强烈的情感。
一种从来没有过却又与生俱来的情感。
她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不知道他来自何方,不知道他身属哪个组织,不知道他的过去种种,甚至,她连他真正的样子都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但这种情感一旦在她心里产生,便如一声春雷惊破了沉闷的天际,如丝的春雨即将填满沟渠,荒芜的大地即将万物复苏。
她探出手臂,想要握紧他的手,然而她的手伸出却落空了。
令人奇怪的是,黑蛇的蛇杖竟在半空中又顿住。
火折微光晃动,黑蛇忽然发出一声惨呼,铁杖脱手,双手捧着下腹跳了起来。
惨呼声中,她只感眼前火光一暗,一条人影从黑蛇身子下方猎豹般扑向白蛇,两人的身体几乎重叠在了一起,又互相纠缠着倒到了地上。她惊讶无比,极力想要辨认出那个一剑穿透黑蛇下腹、又闪电般扑倒白蛇的人是谁,然而这个人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快得她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啪的一响,她看到一样东西断成两截摔上了屋顶,似乎是白蛇道人那条噬人无数的白蛇,与此同时,他也被白蛇道人一拳击中了胸膛,整个人直飞出去,撞到墙上,轰隆一响,腐朽不堪的墙被他撞破了一个大洞。
泥沙飞扬之中,一切声音都平静了下来。
良久,火光重新亮起,燕小山举着火折凝望着她,眼光里带着淡淡的火苗般的温暖。
黑白二道横卧在地上,一人到死的那一刻还紧紧扶着血涌不止的小腹,另一人胸口心脏位置插着一柄匕首,鲜血染红了整件白色道袍,脸上神情却已在极度的紧张、慌乱、恐惧、愤怒之后变得十分安详。
——生有何欢,死有何惧,也许死亡就是他们最好的解脱。
黑蛇道人掉落在地上的铁杖上面,一条黑色的毒蛇还在盘旋游走,既不肯逃走,也不敢兀自攻击对面的敌人,似乎正在等待着主人醒来给它发出号令。
只是它的主人已永远无法给它发号施令了。
高樱惊喜说:“你真的还没死?”
燕小山微微一笑:“我那么容易死,岂不是对不住你的解药?”
高樱抚着胸口,喘了一口大气,如释重负说:“没想到组织给我的解药,还真的有效果。”
“黑白二道和宋问玉同伙多年,一定想不到这世间还有解药能解开宋问玉的巨毒,才不会对我有所提防。”
燕小山说完,突然对着她深深鞠了一躬,说:“谢谢你的救命之恩,燕某在此有礼了。”
高樱不由得笑出声,说:“你刚才也救了我,刚好扯平。”
天色微微有些亮了,熹微的晨光从屋顶上投下来,两个人的轮廓逐渐清晰可见。燕小山一件原本很光鲜的藏青色长衫沾满了灰尘,衣角撕破了好几个洞,肩膀受过伤的地方血迹斑斑,鲜血还在渗出,头发披散,一条精心粘在唇上的假胡须已经掉了一边,看起来既狼狈又好笑。高樱怔怔望着他,此刻才发现他年纪并不大,最多也就二十四五岁,而且长得还挺好看,剑眉朗眼,面容清秀,带着些许书卷气,看起来不像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无情杀手,倒像一介饱读圣贤书的文弱书生。
燕小山给她瞧得有点不好意思,脸色微红问:“我又不像某些人女扮男装,还扮成一个老头,你看着我干什么?”
高樱笑嘻嘻说:“正因为你没有女扮男装,我才要好好看你。”
燕小山一时语塞,接不上话,脸色更红了。
他吹熄火折,看了看窗外,又低着头走近她,为她解开被封的穴道,说:“黑白二道一向独来独往,不喜有人跟从,但既然能找到这里来,后面的人应该也快到了,你要赶快离开。”
“我?”高樱问:“不是我们?
燕小山脸上露出一抹苦笑说:“你走,我留下。”
高樱不懂:“为什么?”
燕小山轻轻咳了一下,掩嘴说:“因为我恐怕走不了了。”一句话说完,他终于没忍住,弯腰呕出了一口鲜血。
纠缠翻滚之中,他虽然在最后一刻用一直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击穿了白蛇道人的胸膛,但白蛇临死之前,也一拳重创了他。他身上的毒尽管解开了,却再也无法承受这一记开碑碎石的重拳。
高樱起身扶住他,他已全身发软,一张脸完全失去了血色。刚刚为她解开穴位,几乎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燕小山喘息着说:“你最好暂时出城,后面再想办法。”
高樱明白。
身为组织里最出色的杀手之一,这个道理她比谁都明白。
经此一役,两个人一人受了重伤,要想再杀富贵王已是难如登天。
可是出城了,以后就会有机会吗?
高樱沉思了一会说:“我不走。”她接着又说:“就算走,也是一起走。”
“你想和我一起在这里等死?”燕小山感到不可思议。
“你为了救我而受伤,我虽然是个女人,也要讲一点点江湖义气的。”高樱侧着头想了一下说:“何况,我们暂时还不用在这里等死。”
联手杀人的杀手(下节)
五
一辆马车在清晨的大街上一路小跑。街上空空荡荡,不见人影,只有两匹瘦骨嶙峋的老马拉着一只破旧的车厢在街上慢腾腾跑着。
长安城自昨天傍晚开始全面戒严,所有闲杂人等一律减少出门,所有茶楼酒肆客栈一律不得招待未经登记的外来人士,所有关于两个刺客的样貌拼图已经张贴于大街小巷各个角落。
可是这辆外表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马车,居然就在街上大摇大摆的跑着。
有人接到报告,赶过来截住了马车,并且有人认出赶车的人就是住在东城半辈子都靠替人赶车拉货糊口的老关东。
“天刚微微亮,就有一个好像是拼图上的老头拿着一柄剑和一锭银子,把我赶起了床,逼我立即出车。”老关东哭丧着脸,知道这趟活一定会惹事,战战兢兢地从身上掏出一锭银子。“这锭银子就是老头给我的。”
“车上有什么东西?”
“车上什么都没有。”
有人仔细搜查了车厢,的确里面什么都没有。
“那个老头呢?”
“老头给了我这锭银子,让我进屋穿好衣服,出来时人就不见了。”老关东老老实实交待:“我本来不想出车的,但老头说了,如果我不出车,一定会回来杀我。”
老关东的银子给富贵王的人没收了,又被命令原路慢慢跑回,三天内不准再赶着这辆马车出来拉货挣钱。
黑白二道的尸首天亮之后很快给发现了,就在老关东隔壁几间房的一间废弃的屋子里,已经安排运回富贵王的府邸,可是杀人的刺客却怎么找也找不到,好像人间蒸发了。
夜幕降临,星光满天。
高樱算好时间偷偷摸摸赶到老关东家里时,老关东已经上床睡觉好久了。老人家总是起得早,又睡得特别早的。
马车就停在院子里左手边一间又破又烂的房子里,隔壁房子正是老关东睡觉的地方。
四下里寂静无声,高樱点燃屋子里的油灯,敲了敲车厢的木板,轻声问道:“你还活着吗?”
车厢里面居然有人断断续续地回应:“我……我好像……还没死。”
高樱轻手轻脚抽开车厢最底下的两根夹板,便看见燕小山蜷缩着身子躺在暗夹里面,两颗发亮的眼眸正在黑暗中窥视着自己。她忍不住噗哧一笑,说:“宋问玉的铁蕨藜毒不死你,白蛇道人临终一拳打不死你,又热又窄的车厢暗夹也闷不死你,看来你还真的适合吃杀手这一碗饭。”
燕小山淡然说:“十三四岁那年我曾经摔断了两条腿,在一个废弃的枯井里连续躺了三天三夜,渴了喝污泥里的积水,饿了吃井里面的昆虫蚯蚓,比上那个地方,这里虽然连转身都很困难,却已经算得上是天堂了。”
高樱想不到他还有这样悲惨的经历,着急地问:“那你最后是怎么活下来的?”
燕小山想了想说:“如果不是一个好心的流浪者救了我,那个枯井应该便是我的葬身之地了。”
——如果不是那个刚好路过的流浪者,听到他的呼叫声救了他,他不可能有机会活下来。
——可是多年之后,每当他午夜梦回忆起这件噩梦般的往事时,那一次的获救究竟是幸运抑或不幸,他却渐渐感到迷惑了。
高樱小心翼翼地扶他出来,让他在墙边坐下。拉车的两匹马侧过头望了一下高樱,只是摇了一下长长的尾巴,并不理会他们。
一整个白天,燕小山就藏身在车厢最底下高不过半尺宽不到两尺的两层夹板中间。
“后来呢?”
“后来我就跟着这个人到处流浪,四海为家,过着饱一餐饥一餐的日子,有时做做小偷,偷不到东西就做做乞丐,直到有一天阴差阳错加入了组织,变成一名杀人不眨眼的杀手。”
高樱终于了解了他人生以往的一点点经历。
燕小山坐着伸了一下懒腰,胸口还在隐隐作痛,但服用了高樱早上喂给他的疗伤药,又经过一天休息,感觉已经好了很多。他笑了笑说:“这些事情早就过去了,如果不是藏在夹板里面实在太过无聊,我几乎都忘记了。”
不知什么时候,高樱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在地上小心铺开,居然是一只香喷喷的烧鸡、两个馒头和一小壶酒。她打趣说:“暗夹里没有泥水也没有昆虫蚯蚓,估计闷不死你,应该也快把你饿死了。”
燕小山的确饿坏了,他已经一整天没吃过东西。
半只鸡下肚,再连喝了两口酒,他才有力气问高樱:“老关东的车厢有暗夹,你是怎么知道的?”
高樱在外面已经吃过东西,坐在一旁静静看着他吃,听到他的问话,却不急于回答。她起身走到屋角,抱起一捆稻草放到喂马的石槽里,态度亲昵地摸了摸马背,发愣了一会,又走回来坐到他面前。
“从十七岁开始,我便知道不能完全依靠组织。每次执行任务,我都会事先另外自己挑一条撤退的路线。”她的语气和神情都显得有些失落,停顿片刻,黯然说:“差不多六年了,没想到这次派上用场了。”她显然不希望自己的未雨绸缪,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你一早买通老关东,改造了车厢?”
高樱点点头。
“如果按照组织给你的路线出不了城,你就会躲到夹箱里,让老关东想办法运送你出去?”燕小山对眼前这个假扮老头的女杀手,从心底里深感佩服。
“不错。”
燕小山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低头嚼草的老马,好奇问:“连这两匹马都好像跟你很熟?”
高樱笑着说:“来长安城的十几天里,我白天在街上卖馄饨,晚上还会抽时间过来喂一喂草,你说它们跟我熟不熟?”
燕小山不由得感觉惭愧,他假扮进城找买卖的普通外地商贾,详细斟探富贵王的每一个出入线路和埋伏地段,耐心等待刺杀富贵王的最佳时机到来,却从未想过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也许只因为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对自己的组织失去过信心。
——当然,他的组织也同样对他有信心。
他问:“你为什么信不过你的组织?”
高樱缓缓说:“很久以前,我就发现组织里每年总会有那么几个人,一旦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这些人究竟是失手还是由于其他什么原因,组织里从来都没有一个确切的说法。”她说,“而这些莫明其妙失踪的人,通常都有一个共性,就是不够听话。”
“你的意思是,也可能是她们不够听话,给组织设计除掉了?”
“我不知道。”高樱轻叹了口气说:“我只知道,未经组织批准,我自己留了一条退路,这也是‘不够听话’的一种体现。我还知道,连续两次我们的落脚点都在很短时间内暴露无遗,里面绝对有问题。”
燕小山停止咀嚼,脸色微变,整个心刹那间仿如掉进了深渊。
——如此严密的组织,如此保密的行踪,如此精心设计过的路线,从未泄露过的落脚点,从未失过手的刺杀任务,竟然都在这一次行动中全部失灵了。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另有阴谋?
倘若这是组织安排的,无论如何,他想不出组织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迄今为止,他从未背叛过组织,他也没有任何理由背叛组织。
他同样也想不出组织有任何理由出卖他。
——组织会平白无故出卖他吗?
这个问题他并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一直不敢深究。他慢慢放下手里的馒头,只感喉咙发干,后背发冷,连东西都吃不下去了。
高樱也沉默下来,她转过身,从屋角提出一桶水,仔仔细细洗了一把脸,倾刻间,她那张写满了人世苍桑的苍老面孔,神奇地褪变成了一张肌肤如玉、皓齿明眸的俏脸。更妙的是,当她侧脸微微一笑时,脸颊上还现出了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微弱的灯光映在她光洁的脸蛋上,显得是那么清丽秀雅。
燕小山出乎意料,一时之间几乎看呆了。他当然知道她是一个女人,而且还是骷髅红粉帮的顶级女杀手,但这种反差还是太大了。
高樱一张粉脸似笑非笑,语音娇柔的说:“我叫高樱,还未正式请教尊姓大名?”
燕小山低声说:“我姓燕,燕小山。”
她将他的名字重复了一遍,好奇问:“你姓燕,难道真的是洛阳四大世家之一燕家的人?”
他低下头,过了很久说:“我不是。”
她说:“那你怎么会燕家的‘倦舞离人剑、醉看楼心月’?”
燕小山眼睛死死盯着地面说:“你看不出我使得并不到位?”
高樱承认:“你是使得不怎么样,倘若到位,也就不会受伤了。不过,纵算宋问玉这只老狐狸再见多识广,慌乱间还是给你蒙住了。”剑招使不到位并不能说明他真的和燕家没有关系,她自是听得出这个理由有多牵强,可是大家萍水相逢,对方不肯说,她也不想勉强追问下去。
她并不是一个不识趣的女人。
燕小山默然半晌,说:“我知道我这一招没有练好,但当时情况下唯有铤而走险,我赌宋问玉一定看不出我的招式有问题,也赌你一定会趁机出手。”
——当时,他不得不赌,不能不赌。因为,在宋问玉这种高手的正面攻击下,就算联合起他们二人之力,想要取胜恐怕也是一百招之外的事。
——一百招之后,富贵王的各路人马赶过来,他们纵算插翅也是难逃了。
高樱嫣然一笑问:“你有信心我一定会出手?”
“莫忘记了,你我都是杀手,杀手又怎么会放过这唯一一个击杀敌手的机会呢?“他抬起头望着她,又说:“杀手总是最了解杀手的,对吗?”
高樱没有接话,她的眼神忽然黯淡下来。
——这个世界上,又有谁能完全了解一个人?就像她虽然自小在组织长大,可是对于组织她又了解多少?
——倘若真是组织出卖了她,接下来的路又要怎么走?
——她还有路可走吗?
两个人各怀心事,都悄然不语。过了良久,门外忽然有人敲了敲门,发声问:“请问里面是燕小山燕公子和高樱高小姐吗?”
燕小山虽然重伤未愈,仍不由得一跃而起。除了组织和眼前这个女人,武林中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真实的名字。就算知道他的名字,也不可能知道他已经流落成为一名不见天日的杀手,并且此刻就躲在这间破屋子里。
仿佛只是一阵风吹过,门就开了。
门外只是一名干瘦矮小毫不起眼仿佛一阵风吹过都可以吹倒的老和尚。
可是高樱看着这个人,却比一头猎豹看见一头饥饿的猛狮还要紧张。
老和尚缓慢进门,弯腰合掌:“两位有礼了。”
高樱问:“你知道我们的名字?”
老和尚说:“老纳不知道,老纳只是碰巧听到两位的对话。”
“你来了多久?”
“不久不久,最多不超过半个时辰。”
燕小山和高樱对望一眼,倒吸了一口气。在门外站了半个时辰时间,应该就是高樱进门之前的事,可是不但高樱进屋时没发现他,他们说了这么久话,也居然毫无觉察,对方无疑是个武功高得可怕的绝世高手。
燕小山想起一个人:“大师莫非是天山神僧?”
老和尚说:“神僧愧不敢当,只是大家看得起老衲。”
高樱微笑说:“能引得富贵王二十年来最为倚仗的第一高手天山神僧亲自前来,我们这一次就算死了也不虚此生了。”
燕小山问:“神僧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天山神僧说:“高小姐慧心灵性,聪明绝顶,提前买通老关东,又让他一大早带着燕公子在街上蹓哒了一遍,恰好避开我们的人马在东城一带的搜索,所以老衲本来也是万万估算不到的。”他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说:“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很不凑巧,老关东恰好是老衲身边的人。”
高樱震惊,她实在无法想像,外表看起来老实巴交的老关东,竟然是天山神僧布下的眼线。
天山神僧说:“车厢底下的暗夹如此狭窄,换上别人估计不会闷死也会发疯,难为燕公子居然在里面藏了一整天。老衲迫不及待想要看看,高小姐最后会不会回来救出燕公子。”
他接到消息却一直没有现身,便是在等着高樱回来。
“如此说来,早在我收买老关东改造车厢时,神僧就已经知道我的目的?”
“老衲也只是约略猜出高小姐的意图,却估不到高小姐之外,还有一个剑术如此高明的燕公子出现。”
“所以神僧布下这一张网却不急于收网,就是要等着我们出手?”
天山神僧微笑:“是的。”
高樱问:“既然我们已经落入神僧之手,神僧打算怎么安排?”
“富贵王一夜间连损三名高手,大发雷霆,怒不可遏,命令老衲不惜一切代价,纵然把长安城掘地三尺,也要将两位找出来,并彻查两位的背景来历。因此老衲别无所求,只想请两位勉为其难配合一下,陪老衲回府里一趟。”
高樱不说话,神情若有所思,忽然左手一扬,射出一把银针,直取天山神僧面门,右手同时拔剑,剑人合一,抢攻对方下盘。
燕小山随着她的身形展动,也凌空跃起,以上而下刺向天山神僧头颅,几乎封住对方所有闪避的角度。
瘦弱得就像一阵风都可以吹倒的天山神僧,仿佛只是轻轻挥了一下衣袖,带起一股劲风,银针就纷纷掉落地上,跟着随手拍出一掌,高樱和燕小山两个人便如撞到了一堵墙,在半空中倒跌了出去。
天山神僧虽和黑白二道、宋问玉等人并列四大高手,但武功明显比他们高出不止一截。
“善哉善哉,老衲多有得罪了。”
燕小山和高樱在组织受训多年,虽然都可算组织里最顶尖的杀手,但毕竟行刺、伏杀、狙击、偷袭等等闪击闪退的快速格杀才是他们的专长,正面对决他们远非天山神僧的对手,何况此时燕小山还有伤在身。
只可惜天山神僧早就料到他们的心理,根本不给他们袭击的机会。
高樱跌地,翻身跃起,剑光抖动,再削天山神僧左肩。
天山神僧抢近一步,袖子一晃,撞上了她握剑的右手手肘。高樱胳膊一阵酸痛,长剑脱手飞出门外,她不待右手收回,左手握着一把银针,猛插对方双眼。
——这完全就是不要命的打法。
天山神僧手臂略抬,架住了她的左手,再一掌挥出,重重印在她的胸口上。
高樱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身躯却没有在掌心的重击之下倒摔出去,原来她脱剑的右手臂弯,竟然在一刹那间用力勾住了天山神僧的脖子,就如一名痴情的女人,在临别时分贪婪地勾住了情郞的脖子。
燕小山的剑紧挨着她如丝的秀发边际急穿而过,顷刻间已来到了天山神僧的咽喉之间。
天山神僧再次合掌,以双掌夹住燕小山的剑。
高樱左手伸出,夹在手指间的银针几乎插进了天山神僧的双眼。
——这才是高樱和燕小山最关键的一招。
——高樱强忍着胸口的剧痛,所要争取的就是这至关重要的一刺。
然而天山神僧的武功之高和应变之快已远远超乎他们的想像。
就在这已经穷尽一切变化的最后关头,天山神僧竟然双手往上一扯,拖着燕小山的利剑横在眼前,恰好挡住高樱刺过来的银针。
燕小山连忙长剑撤手,抓住高樱的衣襟,奋力将她从对方的身旁拉了过来。
天山神僧怒哼一声,手掌略一用力,长剑断成几截,再一掌毫不留情地往高樱身上拍下。燕小山拉住高樱,抢在对方出掌之前,将她拉入怀里,抱着她迅速转身后掠。天山神僧一掌落空,长袖顺势运劲摔出,恰好打在燕小山后背上。燕小山如箭般射去,借着对方的掌风推送,急纵出一丈,力尽之后,又好像一只断线的风筝斜斜跌落在屋角处。
这世上还没有人能承受得了天山神僧两掌,幸好他判断准确及时出手,这一掌总算没有落在高樱胸口上,但天山神僧的衣袖扫到他背部位置,便如一柄铁棍重重戳在身上,也让他伤上加伤,几乎控制不了去势,差点一头撞到墙上。
天山神僧并没有乘势进攻,只是面色微愠说:“老衲无意取两位性命,两位却一心想置老衲于死地?”
燕小山忍住后背的剧痛,勉强压下一口就要喷涌出来的鲜血,将高樱慢慢放下,让她倚坐在墙边休息,见她紧闭着双眼,一张晶莹秀美的脸孔变得惨白如纸,额头密布了细细的汗珠,嘴唇微咬,嘴角沁出了一丝血迹。他不由得伸手轻轻擦去她嘴角的血丝,待了片刻,扶着墙慢慢立起身,苦笑说:“神僧要我们去见富贵王,跟取我们性命有何区别?”
“富贵王本已下令对两位格杀勿论,但今晚又改变了主意,想必另有考虑。”天山神僧说,“老衲只负责带两位回去,至于你们的生死,还要看两位的价值和富贵王的意思。”他说完略一扬手,老关东就在黑暗里鬼鬼祟祟地走出来。
“两位都受了重伤,就由小的负责护送两位回去面见富贵王。”老关东佝偻着腰,小跑到天山神僧身旁,一张饱经风霜的老脸看起来还是一个老老实实劳碌半生的赶车人。
到了这一刻,他们不仅毫无还手之力,便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燕小山回过头来,满眼悲伤地张望了一下高樱,心里不禁涌起一股悲怆。
十余年来,他曾经在枯井中无奈等死,曾经差点饿死街头,曾经在荒漠迷路挣扎在死亡边缘,曾经在执行任务时山穷水尽无路可走,却从未像这一次,从心底里深深地感觉到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他本非容易绝望之人,但这一次面对天山神僧,却连一点法子都想不出。
——无可奈何花落去,惟愿来生长伴卿。
不知为何,此刻他脑海里掠过的却是这一句诗句。
六
老关东稍稍直起腰,作出了“请”的手势。
燕小山沉吟半晌,说:“我想和神僧做笔交易。”
“什么交易?”
“让我的同伴出城。”他清了清喉咙,正色说。
天山神僧笑了起来:“凭什么?”
“凭我是忠杀堂的杀手。”燕小山顿了顿,继续说:“我知道神僧这半年多来,私底下一直派人调查忠杀堂,想查出忠杀堂的组织结构人员和背后真正的操纵者,可是始终毫无头绪无从入手。”
——忠杀堂就是江湖上近十年来最为神秘的杀手组织。
——没有人知道忠杀堂背后的龙头老大是谁,没有人知道这个组织的运作流程和管理结构,所有人只知道,只要你出得起价钱,忠杀堂的人就会在某个适当的时刻,为你杀掉任何一个你指定的目标。
——据说忠杀堂成军以来,一共只有两次失手,而这两次的刺杀目标都是同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富贵王。
可是天山神僧对他的身份并不是特别意外,他深感意外的是对方竟然知道自己的行动。
“你知道老衲在调查忠杀堂?”
“我知道的东西还有很多。”
燕小山盘腿在高樱身旁坐下来,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神情有一些放松了,他看得出对方已经开始心动。“我还知道,神僧这次暗中行动,似乎并不想给富贵王知道。”他冷静地观察着天山神僧。
天山神僧脸色微变,没有人知道他这半年多来的行动和筹划,包括富贵王在内,然而眼前这个不堪一击的无名杀手却仿佛完全看透了他。
——忠杀堂这个神秘的杀手组织,究竟是有多么可怕,究竟已经掌握了江湖上多少秘密,尤其是他的秘密?
“老衲知道你们忠杀堂不单单是一个杀手组织那么简单,你们还有一个分组,专门负责收集江湖各帮各派各路人马各种情报,以做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天山神僧问:“你说的这一些,就是组织给你的信息?”
“不错。”
“你要老衲放你的同伴出城,然后呢?”
“我在忠杀堂的时间也不短了,神僧想知道的东西,我都可以勉力尽释其详。”燕小山说:“我们组织已经是第三次接到刺杀富贵王的订单,这不是第一次,也肯定不会是最后一次,所以我相信富贵王也和神僧一样,很想深入了解一下忠杀堂的内部结构是怎么样的。”
他又说:“当然,我还可以保证,绝不会向富贵王提起神僧私下调查忠杀堂一事。”
天山神僧干笑了一下,望向高樱,转移话题问:“高小姐也是忠杀堂的人?”
燕小山老实承认:“不是。”
“你宁肯出卖组织,”天山神僧好奇:“也要救一个不是忠杀堂的女人?”
“是。”
“可以告知老衲原因吗?”
“因为……”因为什么呢?他不知道,为什么此刻自己会下定决心,非要将她救出去不可——是因为她之前救过他,在危急关头不肯撇下他独自逃生,还是因为这两夜一天来,他们相互倚靠联手杀敌,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变成了共同患难同生共死的伙伴?
他一转头,眼神掠过高樱,她依然闭着眼睛,长长的眼睫毛微微低垂,眉头轻蹙,薄薄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蠕动,像是有话要说又像是还没完全清醒过来,一张苍白的脸孔在暗淡的烛影下我见尤怜,他迅速回头,咬牙说:“因为……她是我的妻子。”这句话说完,他自己都呆住了,无法相信自己竟然能够说出这一句话——他虽然是个不见天日、随时准备赴死的杀手,但绝非油嘴滑舌轻浪薄浮之士,因此,尽管他已经做好了糊弄天山神僧的心理准备,但这句话脱口而出之后,他还是感到脸上发烫,心里一阵慌乱——像他这种身份,怎么会有妻子?这个女子又怎会是他的妻子?倘若他有妻子,会是这个姓高名樱的女杀手吗?他们仅仅萍水相逢,刺杀行动之前素昧平生,行动完成之后如果不死的话也几乎不可能再见面,又怎么会有这种可能性?
更何况此时此刻,他们几乎已无活命之路。
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天山神僧抚掌大笑:“难怪两位不离不弃,配合得如此完美,原来……”
高樱忽然睁开眼,出声打断他的话,问燕小山:“你想让天山神僧放我走,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
燕小山又慢慢回过头,两人的目光再次交会,高樱原本苍凉如水的脸孔终于有了一丝血色。他仰起脸,避开她的眼神说:“我用不着问你的意见,因为这是我自己的事。”他的语气很冰冷,仿佛真的是在述说一件与她毫不相关的事:“能不能活着回去,是你的事,要不要背叛组织,是我的事。”
她声音发颤说:“你以为这样能救得了我?”
燕小山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这种人,之所以能活到今天,就是因为从不放弃任何一线生机。”
“你救不了我,你是不可能救得了我的。”她有些喃喃自语地说:“天山神僧是什么人,他怎会乖乖听你的吩咐,何况就算他真的放我走,我又能到哪里去?”她问燕小山:“难道你要我回去接受组织的处置而死?”
燕小山皱着眉头,一时为之踌躇。他无法回答高樱这个问题,因为他知道,像他们这种人,如果完成不了任务,是永远都回不去的。
然而无论如何,他还是要赌一赌。
只要有一丝希望,就决不放弃;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有机会!
七
夜已深,四周围死一般静寂。
天山神僧一动不动地站着,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女人,可是他也不能就这样带这两个人回去见富贵王。
燕小山盯着他,追问:“神僧考虑得怎样了?”
天山神僧轻轻干咳一下,刚要出声,背后就有一个人替他回答了:“想要成交,不但要问过高小姐的意见,也要问过本王我的意见。”他心中一惊,急速回头,身后一名白白胖胖满脸堆着假笑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的中年胖子缓缓踱了过来。
——富贵王!富贵王常如意居然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天山神僧接到老关东的密报赶过来,并未通知任何人,更没有告知富贵王。非常反常的是,从不孤身出门的富贵王,这一次居然也没有带随从。
就在天山神僧回头的这一刹那,一直毕恭毕敬站在他身旁的老关东,脸上忽然现出一丝略带狰狞的诡笑,手中一翻,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无声地插进了天山神僧的胸口寸许,然后不待匕首拔回,一个凌空后翻,狐狸般飞快掠出三丈。
天山神僧猝不及防,如论如何也想不到暗中收养了将近十年的老关东,会在这一刻出手袭击自己。
他骤然遭袭,随手一掌反手拍出,但老关东忌惮他武功高强,稍一得手便迅速退走,这一掌居然落空了。他略一回神,怒吼着向老关东狂扑过去,老关东大惊失色,根本不敢招架,想要跳窗逃走,但天山神僧是何等高手,岂容他有逃脱机会。老关东惊魂未定,犹未起势,天山神僧已一掌击中他的头颅。咔嚓一响,老关东头骨尽碎,七窍流血,气绝倒地。
天山神僧转过身,眼珠暴凸,眼睛如要喷火般恶狠狠盯着富贵王,喉咙里发出格格的吞咽声,反手抽出匕首,想要再扑过去跟富贵王拼命,却脚步一滑,摔倒在地上。老关东这一刺伤口很浅,并不能致命,但匕首显然淬过剧毒,他倒地挣扎,一张脸涨得通红,再由红到紫又到死灰,全身抽搐痉挛不停再到一动不动,几乎只是弹指之间的事。
半盏茶不到,刚才还神定气闲飘逸如风、武功绝顶名震江湖的天山神僧就连命都没有了。
这个变化实在是太快了,快得燕小山和高樱都没能反应过来。
只有富贵王背负着双手,面色从容如常,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你以为老关东是你暗地里布下的眼线,却不知道,他比你还早几年跟着本王。”他感概万分说,“有时候,本王只是装聋扮傻,你却把我当成了真的傻子。”这句话是说给天山神僧听的,只可惜天山神僧已给不了他任何回应。
他挺着略显富态的肚子,施施然步进屋子,看都不再看天山神僧。
“我是个生意人,这笔交易不太算得过,所以不能成交。”
“哦?”
“因为忠杀堂本来就是我的,我就是忠杀堂真正的龙头老大,也就是你的老大,我为什么要做这笔交易?”
他们两个人面面相觑,几乎听不懂对方的话了。
如果这句话不是从富贵王口里说出来,燕小山一定会当这个人是名疯子。
“燕小山,男,洛阳武林世家燕家唯一流落在外庶出公子,十四岁被同父异母长兄燕小白秘密坑杀枯井,后获救,以乞讨、偷窃为生四处流浪,十六岁加入忠杀堂,资质极高,学剑极快,十八岁决杀慕容无双一战功成,十九岁一剑挑杀铁面大侠铁镇湖于怡月楼,二十一岁远赴西域狙击沙漠之王,二十二岁刺杀封疆大吏江西巡抚于巡抚府内,引起朝庭哗动,隐身将近两年,今年二十四岁,战绩赫赫,名列忠杀堂四大金牌杀手之一。”富贵王问:“本王对你的资料如数家珍,应该没有出入吧?”
这些话说出,燕小山已经可以完全确认对方的身份了。若非忠杀堂最核心的控盘手,不可能翻阅得到这些极为机密的资料。
高樱哦的一声说:“原来你真的是燕家公子?”
燕小山冷冷说:“从掉进枯井那一天开始,我就不再是燕家的人了,燕家的人也从未关心过我的死活。”
富贵王晒笑说:“燕家这种世家望族讲究的是嫡尊庶卑,燕小山只是庶出,亲生母亲又死得早,的确不太受人重视。”
高樱终于明白为何他不愿意承认是燕家人的原因了。
富贵王带着欣赏的目光望向高樱,慢慢念道:“骷髅红粉帮,红粉即骷髅。”他说:“高樱高小姐,年二十三,自幼接受各种残酷训练,名列组织综合能力最强的三名杀手之内,不仅有沉鱼落雁之姿,而且智慧武功手段非常了得,果然我也没有找错人。”
“谢谢富贵王夸奖,只是……”
“本王当然没有直接找你,”富贵王抚须微笑,“不过我认识你们老大姑奶奶的时候,你应该还没有出生。”
姑奶奶就是骷髅红粉帮的帮主,姑奶奶没有别的名字,就叫姑奶奶。
“我不但认识她,还在若干年前资助过你们组织好几十万两银子,所以总算多少有些交情。”富贵王继续说:“所以这次我请她帮忙挑选一个最适合刺杀我的人选,她自是不好意思拒绝。”
这世间有人花了大钱,唯一的要求居然就是要对方找个人来杀掉自己,这种想法实在太过荒唐,太过不可思议。
燕小山和高樱脸色却渐渐凝重起来。
“本王这么说,你们会不会觉得很好笑,甚至觉得我是个疯子?”他不待他们回答,又说:“现在我越来越不明白自己了,我明明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商人,为什么却经常有人不是觉得我是个傻子,就是个疯子?”
富贵王最大的特点,便是看起来很普通,全身上下怎么看都只像是个普普通通的生意人。
燕小山问:“你是忠杀堂的幕后老大,却让忠杀堂的杀手来刺杀你,而且还一连刺杀了三次。这一次,你似乎还怕一个人不够,又让骷髅红粉帮再派出一个杀手,并且还一定要设计让我们几乎在同一时间段出手,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我这么做,当然是有原因的,”富贵王脸上露出了迷一样的笑容:“而且还是让你们猜上三天三夜都猜不到的原因。”
他故作神秘地停顿一下,又说:“第一,忠杀堂这个杀手组织实在是太出名了,而背后的老大却一直没有露脸,时间久了,势必有人要猜到我身上,所以我只有设计让组织里的人来刺杀我,才能避免嫌疑。”
“没有人想得到,忠杀堂的幕后老大会让自己人来刺杀自己。”
“是的。”富贵王叹了口气说:“何况第一次刺杀,的确就是江湖仇家下的定单,忠杀堂还为此赔付了十倍罚金,损失了足足三十万两银子。”
——一经落定,永不撤单,如若撤单,定一罚十。这的确就是忠杀堂自己定下来的游戏规则。
“从此以后,每过个三四年,我都会自己给自己下个定单,安排组织里的人来刺杀我,顺便检查一下大家的执行能力,然后等行动宣告失败,再从忠杀堂提个三十万四十万两银子来花花。”富贵王悠悠一笑说:“与其让别人赚钱,不如把钱留给本王自己赚,何乐而不为呢?”
高樱插嘴问:“这是你说的第一点,第二点呢?”
富贵王眨眨眼,目光里透着生意人的精明和狡黠,他说:“两位一路联手,互相搀扶,不舍不弃,配合得十分完美,实在出乎本王意料,如果不是两位已经知道得太多,本王几乎就要放过两位了。”
“富贵王想要洗脱嫌疑,让忠杀堂的人出马就行了,还要我们组织也找一个人出来,必然另有深意。”
“高小姐冰雪聪明,应该猜得到本王的真正用意。”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高樱思忖说:“你不但要洗脱嫌疑,还要借我们之手替你除掉四大高手。”
富贵王仰首拍手大笑,笑得实在开心极了。
燕小山不解:“为什么?”
富贵王笑完,又长长叹一口气说:“江湖上每个人都知道四大高手为我立下汗马功劳,功勋卓著,却不知道本王花费巨资,为了养住他们每年的花销几乎等同于两个忠杀堂。最气人的是,他们还居功自傲,自以为是,索取无度,甚至瞒着本王私底下培植自己的势力。就像天山神僧,竟然开始疑心本王和忠杀堂有关系,派人暗中调查本王和忠杀堂。所以,本王一定要借着外人之手,将他们及时除去。”他微笑说:“富贵王麾下四大高手,在两天之间陆续死于刺杀本王的杀手手里,这个消息必将很快传遍大江南北。”
他侧眼扫了一下已经无声无息的天山神僧,说:“明天一早,本王就会亲自筹备丧礼,务必搞得好好看看,将他们几个人风光大葬。”
这样一来,不仅没有人知道四大高手是死在他们老大手里的,帮派里的人还会觉得他们的老大有情有义,以后更加死心塌地跟着富贵王。而杀死这四大高手的杀手很快也会被江湖人士起出背景,忠杀堂这个神秘杀手组织的名头将越来越响,收费也越来越昂贵。
“节流开源,既要把费用省下来,也要想办法多赚一点钱。”他问高樱:“你说本王这个做法妙不妙?”
“富贵王神机妙算,这个天才想法实在是妙极了。”
“谢谢高小姐夸奖。”
高樱问:“姑奶奶交给我的解药,当然也是富贵王的安排?”
富贵王哈哈一笑说:“我让宋问玉配几瓶解药给我玩玩,谅他还没有胆量糊弄本王。”
如果说江湖上还有一个人能够解开宋问玉铁蒺藜的剧毒,那这个人一定就是他自己。
“本王不单为你们预备了宋问玉的解药,还将他们的武功特点、性格弱点逐一转述给你们。本王深知你们绝非天山神僧的对手,又下令务必留下活口,令他不得不手下留情。”他说:“本王为了保证你们顺利完成任务,也算是煞费苦心了,幸好两位总算没让本王失望。”
高樱语气带着讥讽:“这么说来,我们还要感谢富贵王了。”
富贵王说:“感谢倒是不必,本王只希望两位在九泉之下,勿要怨恨我白白牺牲了你们的性命。”他说:“你们生为组织的杀手,自当明白这一条命早卖给了组织,迟早终有一死,这一次为本王作出了巨大贡献,也算是死得其所了。”他难得地拱了拱手,满脸堆笑说:“为了感谢两位,在两位结伴同赴黄泉之后,本王保证令人将你们好好下葬。”
高樱不再理睬富贵王,看都不再看他一眼,关心地问燕小山:“你的伤怎么样了,疼不疼?”
燕小山摇摇头,说:“不疼。你呢?”
高樱也是摇摇头,接着莞尔一笑说:“刚才你骗天山神僧说我是你的妻子,如果真有可能的话,你会娶我吗?”
燕小山脸色一红,说:“我……”他迟疑了一会,然后点点头肯定地说:“一定会!”
她嘴角上翘,眉眼含笑,伸出手,轻轻拉住燕小山的衣袖,眼神温柔如水久久注视着他,笑容渐渐绽放如夏日盛开的灿烂花朵。她低声说:“谢谢你……谢谢你说我是你的妻子……”她的声音是那么轻柔那么温暖,有如春风吹拂,一夜吹绿江南岸,又如严寒冬天里的醇酒,一小口就足以令人迷醉如酥。
——她感谢燕小山,却不是感谢他的舍身相救——她虽然说着不想死,但她并未奢望这一次能够活着回去——她感谢的是,他为了取信天山神僧而脱口说出的这一句话:“因为她是我的妻子。”
一瞬间,燕小山明白了自已不经意间说出的这一句话,对她有多么重要。他同时也明白了她以往的生命是多么空白、多么寂寞、多么痛苦、多么毫无意义。
——而他自已,岂不是也同样?
——他们本就是相同的两个人。
——相同的命如草芥,同样刻骨铭心的空虚和痛苦。
一瞬间,燕小山甚至为他们这一次行动最初的相互误会感到庆幸。如果不是那一场误会,如果不是富贵王的刻意安排,他们又怎能相遇、相识,并且联手一同对抗敌人?
他苍白的脸上忽然也有笑容溢动,仿佛久违的阳光在绵绵秋雨之后,终于冲破了厚重漆黑的乌云,照亮了整片天空和大地。
不管接下来是生是死,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已的生命已不再空白,他们的生命都不再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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