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北的方向》——顾逝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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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上学了

我迈着万分沉重的步伐走到楼梯口，班主任福纳老师已经等我很久了。我看的出来，他脸上流露出对我的厌恶。的确，他除了厌恶不会再有其它任何情绪了。什么失望寒心全是屁话，我早就知道了，他却执意要说，一而在，再而三地说，仿佛曾经对我抱有过极大希望似的，我只觉得他可笑。

他带我去了办公室。以前都是他找学生传告我去，这次却亲自来，我并不害怕，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我的内心极其复杂，一瞬间甚至能拥有一万个想法。他并没有同往常一样给我一顿臭骂，最后甩给我一句：自己好好反思！没错，这是一场看起来有严厉的爱的批评教育。我不知道他突然有这么大的态度改变是因为什么，只觉得他可笑。

回到教室，我吻了我的女友艾玛斯，她已经害怕的落泪了。她害怕我会因为这次打架而被学校开除，我反而不怕，我怕得是雷格那小子会在哪个晚上我入睡时偷偷杀死我。他太恨我了。所以我要躲开他，他是一个丧心病狂的家伙，我不杀死他，他就会杀死我。可我不能杀人，我清楚，我舍不得艾玛斯，我不能去监狱。

我决定在今晚越墙离开学校。我没有让任何人知道我打算这么做。包括艾玛斯，她是一个学习不错的女孩子，我不能连累她。其实她很可能不愿意跟我走。我并不想把事闹大，出去避避风我就会回来，具体来说，这是一个逃避雷格的好方法，或者是去静下心找一个解决得当的方法，虽然，这个方法充满笨拙而可笑的色彩，但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

我顺利逃离学校那个是非之地。现在，我打算打辆出租车，去奥玛斯布街，吃点东西，我太饿了，甚至有一种胃把肝脏消化了的感觉。我打到车以后，直接坐了上去，闻到车内的味道异常，浓浓的腥味，又不像腥，又貌似是某种动物的尿液，我却说不出来，心想这车主也太邋遢了。我没太在意，我根本不在乎这些。我坐在车上望窗外，看着街道上车水马龙，这满世界的热闹和欢愉都与我无关，甚至有些难过了。我想念艾玛斯。是真的想念。

到了艾玛斯布街，我下车付钱。令我大惊的是，车主竟然长了一幅驴脸，粗糙的皮肤上一道道黑棕色的毛，怂着两只大耳朵，他的眼球极大，注视着我，还发出了叫声。我不由得转身就跑，我并不害怕驴这种动物，我相信大多数人都不会害怕那注定没有好名誉的家伙。是他的驴头使我震惊，我一直跑，他没有追我，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我停下来的时候，只觉得可笑。

我缓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竟跑过了艾玛斯布街。我只好到附近的超市买下一份相当随意的面包，超市的那位售货员是位姑娘，她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我怀疑她是把我当小偷了，她好像在时时刻刻防备着我，这种被别人当做坏人的感觉真不好。她可能也揣摩出了我的心理，我不在意。我从不认为自己可以称得上是好人，但最起码我不是坏人，我有良知，不开玩笑。

我离开了超市，开始漫无目的的在大街上漫游，有一种漫无目的的漫游叫散步，我却身心疲惫。我可悲，为这几天的经历而感到可悲。我不该从雷格的身边抢走艾玛斯，雷格和艾玛斯相爱了那么久了，我不该以第三者的身份插入他们的爱情，更不该对雷格大打出手，说到这，我又觉得这件事谁都没有过错。艾玛斯如果是真爱雷格，她死活都不会和我在一起的。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也管不了其它了。

天色很晚了。我看到一个女孩在哭着找妈妈，全街道的妇女都向小女孩看去；我看到一个老人将空瓶子捡起，同时看到四肢健全的年轻乞讨者看向老人；我看到一个衣冠不整的男子在人群中横冲直撞，他走过的地方皆留下一片唾骂声。我不知道自己之所以变得多情而敏感的原因，只觉得自己一下子成熟了很多，“人在许多时候，是在一瞬间长大的”这句话真是一点错没有。西天的西天是无尽的西天，白日的白日却不是无尽的。我的苦恼总归不该同西天一般吧。这真是一种安慰自己的好法子，可安慰终究是安慰。

我需要住进一家宾馆。我没脸回那个冷清的家，我没有家，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也不用甩脸色给任何人。我父母早就死了，我是个孤儿，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其它的兄弟姐妹。今天并不冷，但我总觉得冷。一个人一旦感到无助，正如同花儿要凋零，即便是在万物复苏，莺飞草长的春天，失落无助人的世界还是会凋零。我所庆幸的是我一直没有失去理智，我摸摸自己的口袋，验证所剩的钱是否足够在一家简陋的宾馆度过漫长的一夜。之后便去寻找宾馆了。

我推门而入，付了钱。去了前台给我的房间，完完全全瘫在床上，凝视天花板，满脑子的艾玛斯，还有点愧对雷格。艾玛斯此时正在学校，应当是睡着了，也或许她在熬夜备战期末，或许是在思念着自私极了的我。

我快要入睡的时候，突然听到楼道传来的惨叫，我听得出，那是一声打破宁静破碎生命的惨叫，我出于好奇，便打开门，看到不远处的地方蜷缩着一具尸体，我确定他是死了，因为地上铺满了鲜血，从他的穿着可以看出他是一位年龄与我相仿的男孩子，这四周都没有人。

我匆忙溜回房间，死死的锁住房门，我在压抑中获得了恐惧。坐在床上，我又起身去看了看房门是否当真被我锁死了，这才可安心一点，也不是真正的安心，我已有许多时光没有丝毫安全感。

我醒来后，发现自己正在上着无趣的历史课，历史老师是位和蔼的中年男子，他讲到了中国的儒家文化，同学们瞪着眼睛听得仔细。我扭头看了看低头写情书的雷格，又望了望坐在前排认真记笔记的艾玛斯。我打算让艾玛斯和雷格好好在一起。

对了，我不想上学了。

新生河

我躲在一片桃林里，不敢回忆起先前发生的一切，有时我真想得个失忆症什么的，反正我的生活在错乱的时空里早已一塌糊涂了。这些事我不愿讲述，因为我怕大家都不相信我说的话，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可这一切却实实在在地真正发生过。

我一不小心从果树上摔了下来，年长我几岁的另一只猴子昂着头扑在我面前，它起先用手掌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敏捷地爬上树去，摘下几只果子，堆在我的身边，自顾自地走了。当我感觉到身体不再那么痛时，便迟钝地爬起来，拿起两只果子，摇摇晃晃地迈着沉甸甸的步子，不幸与幸运都会打搅我最初的心情，去洗洗澡吧，我边走边想。

我用手往身上泼着水，泥垢都顺着体毛往下流，我觉得不过瘾，便扑通跳下水去，就在这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这不深的河水，仿佛被灌输了某种神秘的力量，支配着我的身体，顺着河水驶向的方向，我的意识渐渐与河水融为一体，如同一场彻头彻尾沉迷的睡眠。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河畔，体毛退去了，我摊开手觉得茫然无措，又发现手掌和手臂也都变了模样，一切都变了，但我的大体模样没变，这一点我敢肯定。

之后我认识到更为严重的问题，我将去何处？有几个同胞向我招手，我趔趄地走了过去，他们竟然开口说话了。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不再是一只单纯意义上的猴子了。他们其中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问我，怎么打渔打了一身湿。我疑惑不已，看着他们手中的渔网里扑腾着各种模样的鱼，判定这是一群渔民，我一五一十地把我的境遇告诉他们，觉得词不达意，我不太会使用语言，便断断续续手舞足蹈地把故事描绘出来，然而他们仿佛听懂了，脸上的表情由疑惑变为纠结：他们应该是相信了。

他们肯收留我，我并不意外，因为同类与同类之间本就应该相亲相爱。我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之后发生了无数的琐事，用现在的话说来，就是吃喝拉撒一类无关紧要但不可缺少的事情，他们有时会教我伦理道德，我大概能理解，时间长了我发现他们也并不懂得太多的知识和道理，因为他们总是欲言又止，因为孤陋寡闻而难以启齿。

他们知道一些东西一类人情世故的确存在，但他们讲不出所以然来。他们并不认为自己所知甚少，而我从他们的力不从心中看出，事情复杂得多。这里有欢笑有喜悦，终究也是如此了。打得鱼来，撒开网晒，夜来入眠，日出而作，如此循环，终其一生。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了那么多奇怪的想法，我不久后便告别了他们，心里还惦记着那个遥远的山林。

掷地铿锵的声音搅起盈目的烟尘，朦胧里浩浩荡荡涌来一支黑压压的军队，领头的神采奕奕，手里挥动着一面大旗，骑着一匹棕色的战马。街上行人如鸟兽散，小孩手里攥着冰糖葫芦，尖叫一声“娘亲”，随即隐没在喧嚣里，刹那间不见生机。我不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只感觉不应该傻站在这里，便躲进了一条窄巷子。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过着逃亡般颠沛又无依无靠的生活，其实当时的人都是在过着逃亡般的生活，差别只在于有依靠无依靠。这城里的人与渔民给人的感觉如同那渔民与山中的同胞给人的感觉一样，天差地别。我曾和许多人一同看过刽子手执刀砍掉所谓“罪犯”的头颅，搞不明白人与人之间哪来的如此之深仇大恨，凑热闹的人唏嘘不已，如同在看一场精彩绝伦的表演，哭得撕心裂肺的应该是罪犯的亲人及好友们，或许是他的爱人。而其他人始终是司空见惯的漠然，我起初怀疑他们都是傻子，我正义凛然地喊出，为什么要这样！？人群一下安静下来了，两个士兵走过来，不怒自威。我这才明白，原来是我傻。怏怏逃窜了。

我曾听打铁的老汉一边喝着烧酒一边感慨，远方有战争，为了皇宫撕扯了许多个年月，长矛插入敌人的胸腹，其实没什么敌人，是插入同胞的胸腹，乱箭是苦难和痛苦的雨，沙场上一声惨叫便破碎一个美满的家庭。

我不得不说，在那一段日子里，有许多时候我感到庆幸：不用担心失去亲人的痛苦。一个人遭受什么样的屈辱和折磨远远比不上让他精神上永远孤身一人，一想到这，我就格外思念那座山。我刹那间觉得自己最可悲。后来，我在流浪的过程中渐渐对生活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因为我毫无期待和归属感。但生活往往如从果树上摔下一样令人出乎意料和错不及防。

我选择在一个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沉入海底，这样做既不是为了满足虚荣心，更不是什么浪漫情怀，只是我觉得这是我唯一能使用的祭奠自己的方式，我觉得从哪里来就要从哪里回去，毫无悬念我不可能再来一次彻头彻尾的蜕变，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愿意以这种方式告别。

我在下沉的过程中脑子里闪过自己的一生。那种感觉像是在看另外一个陌生人的纪录片。颠沛和怅惘，无关紧要了，得与失，无关紧要了，尖叫与痛哭，无关紧要了，爱与恨，无关紧要了。只有生与死，而生与死似乎也无关紧要了。那时我感觉人渺小得微不足道。

之后我被人晃醒了，我现在清楚地记得他的模样，他是一位清洁工人。他问我为什么睡在马路上，我先是一怔，随即适应了命运对我的新的戏弄。我告诉他我疲倦的要命，冲他鞠了一躬，他冲我微笑，之后便各自走开了。那是一个美得让人落泪的微笑。

四周是高耸的楼房，鳞次栉比井井有序，公路上飞速行驶的汽车，汽车可以用速度“缩短”距离，但路途过分枯燥，天上有边飞边撒尿的大鸟，后来我明白那是飞机。总之我用了不多的时间便适应了现代化的生活。与之前不同的是，很多事我选择压在心里。我再也没有对人提起过我荒唐的一生，可这并不代表我忘记那些人其中的任何一位，我躲在桃林里，不敢回忆起先前发生的一切，但我仍然记得遥远山林中千千万万的同胞，记得那两只果子的味道，记得渔夫的热情，记得打铁老汉酒泪相融的心酸，记得刽子手的残暴和那个时代的不幸。

他们是好是坏，是自私是伟大，都交给历史了。我顺着历史的河流流到这里，有几分荒诞不经就有几分意料之中，我怀疑大家都是从一条河里流来的，可大家都说自己是从妈妈的肚子里由受精卵发育成熟，出生的。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我抬手摘下两只果子，疯了似的啃起来。

祝我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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