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束仙》：：江都第一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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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江都第一楼

挂了白布写着：“天道有时，人道无常……”，用熏干的青竹，串了白油布，绑在木桌子上，下雨天淋了雨也不妨事，字还是那个字，等到青竹变成油白的黄竹，风春日晒个十年八年，任谁都能看得出有些年头了才算好。

留着两搓小胡子的道士把两枚铜钱捏在手里，摇了两转，扔进装着蛐蛐的木盅里，砸得这虫子发出响亮的尖叫。借这由头，两脚凑到穿着锦衣蜀绣的贵人身边，摇头晃脑念叨什么“灵虫报喜”，眯着眼，掐着两撇胡子，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说：“福至当头，注定贫道今日要与你结有善缘，当要为你算上一算”。不由分说的拉着有缘人坐到桌前，一试便知是上上签。

包子知道这道士袖口里装的都是所谓的上上签，门门道道看了十多年，实在不算是什么多高深的技巧，拉客的手段也不算高明，和对面醉红楼新换的老鸨子，某种程度来说算是一个流派，不过最近包子看见醉红楼还换了新的花样，听说是从京城借鉴来的道道。

包子曾站在铁匠铺门前看到过。

华灯初上时，龟奴便搭着木梯子，在醉红楼门前挂上一排粉红灯笼，一大群红娘站在轩栏边上，酥胸半解，笑吟吟朝下面的行人撒粉色瑰红的花瓣，听里面的常客说是头牌次第闺房沐浴伴泡的香花，带着主人身上的香气，实在是令人旖旎想象。走到那时，抬眼望去，香气和笑吟吟的暖光中，抄着花篮里的花瓣，向着行人，只撒的是红脂粉气，花飞漫天。

就像是红楼的姑娘就是最好的醉红娘，包子觉得包子就该是最好的包子，刚出炉的，半蒸蒸冒着热气的竹笼，抄着围布，膀子上都是面粉的包子铺老板，走到屉笼前大喊：“一，二，三，”拉着手掴，猛一使力“起！”水蒸气和包子的香气一起升起，让你什么也看不到，仙气缭绕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包子觉得这真的很好，文人夫子所说的高深的道理至少应该有一半都在这里面了，不管怎么说也应该是世上顶好，顶大的道理了。

记忆里，老头子也没给他起过名字，总不能老是臭小子，臭小子的叫，世上那么多东西，但他觉得比包子还好的实在不多，叫这个名字就挺好……

算命道士的摊子摆在黑色圆柱子旁边，四根大柱子撑着楼宇，金边的匾子上写着正大分明写着：江都第一楼！

包子穿过算命道士的黄布桌子，熟练的猫着身子从守钱人的裤裆间蹭过去，没等他反应过来，猛地一扎便钻到了人群里。

“……却说这三脚的蟾蜍，一张嘴就吸光了半江的水”，这额头凸起的说书人对着挤得黑压压的人群一拍案木，包子挤到人群前面，看到他神情一转，似是他真看见了这奇异的妖兽。

“这半座城楼那么大的蛤蟆再一吸，剩下半条江的水也被它吸到了肚子里，黄色的肚皮，涨的有半边天那么大，打了鼾雷，一吸一缩便恢复如初，圆鼓鼓的眼珠却紧盯这前方，原来不知何时，它面前出现了一个白衣的道士。走的是清风徐来，海上明月。”

“道士束的白玉冠，手里握的是三尺剑，脚踩云履鞋，袖口藏有清风和日月，此刻看来，正是飘然若仙人之姿……”

“所以说，你见过那个道士？”

爬上第次房梁的包子抬起头向着声音的地方看去，二楼的扇窗被两个美艳婢女推开，身穿紫粉色锦衣，带着绿色帽子的公子哥把身子躺在窗坎上，花色的衣裳被他懒散的搭在身上，绿帽子也歪歪扭扭的遮了半张脸。

正倒仰着脸看着楼下的景象咧，嘴里还无聊的朝下面的空地上吐口水。包子坐在跟那公子一样高的房梁上，一脸憧憬的看着他，他觉得这实在是风流之极，心里很是羡慕，就算按京城里的风流公子哥，想必说的风流也不过如此。

额头凸起的说书人嘿嘿一笑：“这位公子说笑了，老头我自然是没见过，不过倒是听我认识的同行，遥遥地站在江堤上见过，站得几百里开外，仍觉得地动山摇，开天辟地……”

绿帽子的公子哥轻笑一声，忽然又转过头向着屋里呼唤：“小红，小绿……”叫了两声，没听到回声，突然闭上了嘴，嘴唇抿的发白，没多时就“呜呜”哭了起来。

“小红……小绿……”穿着红袖的婢女歉意地朝着人群笑了笑，关上了扇窗，屋里传出手忙脚乱的安慰声。

原来是个疯子。没多久，窗子又被打开，风流公子哥又把脑袋探了出来，似乎将才什么麻事都没发生过:“小爷我今天高兴，高兴啊……”他哈哈的大笑着，从胸口掏出一沓金箔，一把朝下面撒去。

哦！有钱的疯子！包子向下看去，漫天的金片翻转的，旋转的飞，无数的人抢着金箔，从外面闻声涌进来的，连那个说书人也在混到了人群里，这个纨绔公子笑的更大声，叫小红小绿两个婢女不停的撒。

“给小爷我撒，大把的撒……”

他又躺在窗坎上，仰着头，看着飞舞，颠倒人间梦幻如金，一只手拽着山水纸扇一边，摇的是不停开合。

“风流啊，风流啊……！小绿小红，快去拿酒！最烈的酒。”

“酒穿肠，意飞扬，只酒洒花裳……”他嘴里哼哼唧唧，唱着似是城巷小曲，接连着被口水呛着的声音，看不出是什么表情的看了对面的包子一眼，没来得及分辨，又笑了笑“小爷我先走一步。“说着身子再向后一仰，人便从二层楼阁落了下去，落在密密麻麻的人群的伸向金箔的手中，无数的人便将他托了起来，他的身体此刻却僵硬的像块石头，面无表情的看着空中无数变幻的金色的光，又转眼看向二层楼阁的叫做小红小绿美艳婢女……

等到人群散了，包子终于能从房梁上爬下去，他懊恼的揉了揉脑袋，要是他也能抢了三五把金箔，岂不是可是可以为所欲为了。

喊上两个以前瞧不上他的小厮，一个一手金元宝，大摇大摆地帮醉红楼那个叫做小桃红的端茶倒水的婢女赎了身子，也不用再听老鸨子调笑他，什么***，米丁丁，什么毛都没长齐，整天想着些腌攒事，到了那时，那还不得大爷大爷地叫着，嬉皮笑脸地供着。

来日等到天气晴朗，万里无云的日子，胸前带着一团大红绣球，骑着高头大马，马一定是枣红的，听说有那鬃毛如红云，奔跑如狂风的马，那种就很好，慢腾腾的遛遍整个江都城，让谁都看到，明媒正娶的把小桃红抬回家……

包子在当铺里，和有着黑瓦青石路的小巷子酒私，把碎玉片换成了满当当的酒葫芦，办完老头子的事后，坐在醉红楼旁边的面摊子里，要了一碗清汤阳春面，慢慢的吸着面条，看着对门铁匠铺的中年铁匠裸着膀子，一下下的砸出铁星子，白色的气从他的胸膛钻出鼻孔，像是一头强壮的牛，对面红楼里的红娘被吵得心烦，打开楼窗，恼火的朝他的脑袋上扔桂花糕，铁匠也不生气，从地上捡起来，在围布上蹭蹭，就塞进了嘴里。

等到明年，包子就要去那间铁匠铺当一个学徒，他都说好了，说的时候锤了锤自己的胸膛，以显示强壮不凡，实在是可塑之才……

城外绕城河边上，包子解开黑驴脖子上的绳子，再把酒葫芦挂到它的脑袋上，躺到木板子上的软垫子上，然后一拍驴屁股，驴车轰隆隆地响，它就走上了回家的路……

此时正是六月了，漫山的流苏树被风一吹，花便纷扬扬的，如雪般飘落，花瓣落到包子的鼻子上，害他打了个喷嚏，他悠悠地睁开双眼，看着飞落的六月“雪”，坐起了身子。

夕阳下，驴车拖着少年隆隆的向前走着，他透过流苏树的掩映间看见，江都城远远的，好像已经快要看不清了，又像是变得只如同一指大小，缩小了无数倍地伫立在天地间……

第二章：掌灯

包子驾着驴车慢慢地爬上山坡，那黑驴子似是对这种白花过敏，不住的打喷嚏，每年的这个时节都是这样，包子听得心烦，踹了驴子屁股一脚，驴子呜咽了一声，委屈的转过头看了包子一眼，又被他瞪了回去了。

包子觉得十分满意，不知道这能有江湖好汉的几分豪气。

不远的山坡上有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屋，包子每次都看的恼火，除去没有城里那四进四开的大院子，每当下雨天，包子还总要拿着那比脸大的葫芦瓢，顶在脑袋上等房顶漏雨。

雨水滴答滴答的落在瓢里，等到天空终于放晴，包子蹲在门口，百般无聊地把瓢里的雨水吞到嘴里，看着山谷里的彩虹，用牙往外呲水玩。

这游戏越玩越窝火。便扭过头对着屋里的老头子喊道，“把屋顶修那么平，养鱼啊？”

老头子这次果然也没让他失望，第二天便牵着几条鱼扔到了屋顶的水洼里，这下好了，弄得每次漏雨，他都觉得在喝那鱼的洗澡水。

包子把黑驴拴在屋外的木桩上，开门时故意把门弄得噼里啪啦，屋子里黑乎乎的，老头还在打着响酣。包子朝屋外看了一眼，已经是夕阳西下，回过头时，直接把酒葫芦扔在老头子的脑袋上。

老头子摸了摸是酒葫芦，也不生气，嘴里嘟囔了几句：“回来了？”

包子摸索着找着烛灯，一边说道：“十月初，我就去铁匠铺看看。”

他没听到回声，点燃了灯，就掌着放在屋中间的桌子上，黄黄蓝蓝的灯，慢慢地把屋子照亮，包子又小声地说了一遍“开春，我要去铁铺看看……”

“当个铁匠学徒？然后攒钱娶了红楼里小桃红当媳妇？”

闷了半晌，包子“嗯”了一声……

老头子抬了抬眼皮，嘿嘿的笑了笑，把葫芦里的酒白线一样的倒在嘴里。

“呦呵，这是多少遍了来着，”他抿着嘴学着少年憧憬的语气继续说“马一定要枣红色的，脖子上最好也挂了大红色的绣布，啧啧，这一个月不到已经三十多遍了吧？”老头子掐着兰花指阴阳怪气的说。

“其实，我看山下那只大黑狗也不错，长得比咱家的黑驴威风多了，不比那匹大红马差。”

“那就骑那只黑戳戳！”少年恼羞成怒。

“骑狗烂裤裆啊，骑狗烂裤裆……”

包子吐了一口气，闷过头，决意不再去理老头子。

他低下头从衣服里掏出有一个用四方布抱起来的东西，一层层的打开，里面是他早上进城花了一大笔巨款买的书，书已经不新了，看起来已经在书贩子手里，转手不止一次，边角微微卷起。

他小心翼翼的打开，借着烛火慢慢的看了起来。烛火明灭不定，把他的影子照在很近的墙上，黑的一团的，变幻的看不出形状。

老子头还在躺在床上念叨：“……等你娶亲……，有句话怎么说着来着？对……喜气冲晦气，老头我就打算在那天翘根，把棺材放在大堂，就放在囍字下面，冲喜冲喜嘛。”

“棺材得是楠木的，让来的每个人，一愣之后都瞪大狗眼，倒吸口气冷气，半响后不禁要竖起拇指，由衷敬佩道：“厉害厉害，是新郎中的豪杰……”

“你……”包子回头瞪了一眼聒噪的老头子，后者悻悻的闭上了嘴，转过头喝了口闷酒。

“呦，又花钱买新书了？”

这些带着插画的小书是包子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什么狐狸精书生鬼怪啦，神仙道士大侠啦……

老头厚脸皮的搬了凳子凑到少年身边，“不是老头我说，你这样凑到够赎回小桃红，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去。”

少年有些恼了：“少不了你的楠木棺材。”

“嘿，不指望你的，不指望你的，还好老头我攒了棺材本。”

包子叹了口气，他知道老头床底的那个破木箱子，里面一件看不出什么衣服样子已经被老鼠啃得只剩几片烂布片，一把锈的连苍蝇都杀不死的剑，还有一堆破玉碎片，一大半还都被拿去城里的当铺换成酒葫芦里的酒了。

老头子的宝贝箱子装的。据他所说，想当年，他也是玉树临风，鲜衣怒马，红颜知己，仗剑天涯……属于传说中的物什。

他时常看见老头半夜悄悄从床上爬起来，贼头鼠脑的从床底拖出木箱子，借着白惨惨的月光，又亲又摸，有时还会阴森森的咧着牙偷笑，跟私会什么老情人似的，实在让人渗的慌……

包子翻了一页，刚看到这。

书上正写到一个绝世高手，混在一群刚闯荡江湖的菜鸟中间，遇到一群山贼患匪，一票山贼毫不意外的起了个头：什么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之类的，横刀立马，满脸横肉之云云。

一群刚闯江湖的菜鸟，自然要说：今天吾等就要为民除害。说罢便执剑冲了上去。一顿噼里啪啦，什么葵花点穴手，葵花宝典，玉女心经就往脸上招呼。山贼也不是吃素的，要说狡诈阴险就属他们，撩阴腿，撒石灰什么的，尽是下三滥招式。

要说一帮少侠奈何有一身武功，但毕竟山贼经验老辣，少侠们渐渐不敌，就在被如数生擒的危机时刻，我们的绝世高手站了出来。他哈哈大笑，声音在山林中回响。闻着皆惊，脸色突变：好深的内力！高手笑的愈发放肆，看看！绝世高手就该如此，狂放不羁，意气风发。

笑声在山林回响，实在诡异莫测。宛如一阵狂风袭落叶，等到土匪头子反应过来，回头一看，当下豆大的冷汗顺着发鬓往下流，原来不知何时，手下的手中的兵器都被人卸了，就在一眨眼的功夫。那可应了那句老话：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土匪哪还有空想这些，跪着磕了三个响头，连声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这时，我们的绝世高手就该出现了，只见他白衣胜雪，负剑而来，威风卷起他的衣袂，飘然而起，数不尽的风流写意。

老头子喝了口酒，评价道：“不错的，不错的，要说这种时候，绝世高手就应该注意许多地方，比如站的位置是不是逆风口啦，风力有多大啦，会不会把发丝吹的太过了啊。”

“有时候还要麻烦些，遇到模样好看的女侠，要一个以身相许类的，就要在上风口多揪些树叶花瓣，越多越好，等到你衣袂飘飘地踱步向前时，飞花落叶，那时你走出来，身影还不得如同凝固在那纷飞的传说里？”

“小子你不知道，当高手很累的，很累很累的，比守门的那条大黄狗还狗，对待平民百姓总要春风般温暖，对待恶徒猖盗就要波涛般汹涌了。”

“你又知道了？”

“那当然，想当年老头我可是高手中的高手！”

“有多高？”

老头站到凳子上。用手比了比，再举起酒葫芦：“比你想的那么高，还要高上这么多……“

“哦……”

少年鄙夷地扭过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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