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父子》：那一年的煤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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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煤矿(一)

万百川今年二十四岁，下过井，养过猪，挑过粪，搬过砖，送过餐，当过兵，一切都只是因为有一颗不安的心，被父亲恨铁不成钢的教育磨炼出来的。咳嗽从未停止，体能也越发越不行了，艰难的从一楼爬到四楼，已经是一身热汗。万百川打开门瘫坐在沙发上，拿着手机计算着这三年多以来自己的所有家产。父母都是农村人，母亲因为高度近视和文化的限制，只去过县城，甚至连公交车都认不清，每次他都得一只手牵着母亲，一只手比划着为母亲介绍路过的车，店和母亲问到的那些没有看到过的新鲜事物。家里不穷，也不富裕，因为有一个勤快的爹，从小到大，万百川都是让人羡慕的那一小撮人。而代价是那个今年五十五的父亲，仍然在工地上挥洒汗水，一米六不到的小个子父亲，用他那布满老茧而又有点畸形的手，弯着腰，拿着铁锤，忍着炎热，一锤一锤锻造了这个完美而又幸福的家庭。一百一十三万五千一，加上那台父亲为他买的已经开了两年的大众。不够，还不够给父母养到八十，但是时间也不够了，尽管魏百川只用了两年多就创立了一家对俄贸易有限公司，在这个人才遍地走，本科不如狗的时代，他已经够优秀了。

压抑的环境，压抑的心情，万百川躺在沙发上静静地回忆着他的前半生，或许是整个人生。“万福安，你儿子又发高烧了，赶紧回来”，这是母亲的声音，一个像天籁一般动听的声音。“呼！呼！呼”，父亲喘息着抱着五岁的他，赶上了中午最后一班到市里的车，用刚卖完猪的钱，带着他到苌沙市里去看病。幼年的他，体弱多病，父亲砸锅卖铁，曾经连续一周带着他去了五趟市中心医院。

“百川，今天外婆来接你放学，开不开心”！下课铃声还没有停，万百川已经第一个冲到了校门口，外婆正在校门口拍打着自己身上的灰尘，大口喘着粗气，也许是好几个月没看见过外孙了，外婆格外精神，“外婆，我要吃爆花桶”，万百川抱着外婆的脚死活不放手，“好，外婆买，乖孙吃了要听话哦”！一边吃，一边走。直到回了家，万百川才知道，天真的快塌下来了。那个咬着牙坚持的家庭支柱，开着矿车在煤矿里被一辆迎面而来的另一辆矿车夹在了中间，头颅开裂了。正在苌沙163医院抢救，妈妈过去了。也许是因为不懂，也许是因为吃到了零食开心。万百川没心没肺的做着作业。

时间流逝，再次见到父亲时，已经是四个月后了，腰更加佝偻了，从头上开始，到额头，爬过睛明穴，再到鼻子右下方，一条长长的蜈蚣布满了半张脸，把还没懂事的万百川吓哭了。“爹，你脸上怎么长东西了，好丑”，万建国慢慢的走过来，蹲下抱着儿子“儿子，爸爸差点就再也见不到你了”，眼泪打湿了万百川的肩头。也是从这天起，父亲开始从煤矿工人，变成了，工地上的农民工，跟着二伯一起，拿着铁锤，背着钢管，跑遍大江南北。每次父亲回家，万百川都能看到父亲的变化，四十多岁的父亲，手越来越粗糙，裂痕越来越多，手上的指甲盖没有一个完整的，有被钉子钉了个洞的指甲，有被铁锤砸出裂缝的指甲，有被砖头挤压凹进去的指甲。也许，这就是对父爱的见证。

万百川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学坏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迷茫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的。也许是初二偷家里钱的时候，也许是初三离家出走的时候。那天是三八妇女节，女老师都去妇检了，下午放假，万百川没有回家，因为他想去探索这个世界，他想去流浪，他喜欢黑道学生里的夏宇，也许是受到了小说的影响，万百川伙同同学陶波一起拿着陶波从家里偷出来的八千块钱，坐上了去隔壁株州市的汽车，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因为有钱，每天除了吃喝，就是玩。五天后，陶波想家了，提前回了家，万百川却不想，独自一个人城市里漂泊。然而他没去想在城市的另一边，父亲正在一张一张的贴着寻人启事，一个人一个人的问着儿子的下落。也许是因为陶波不忍心看着万百川家人的着急、慌乱选择出卖了他，在苌沙的堂哥魏湘和舅舅陈强三天后找到了他。也是从这一天起，父亲沉重的对他说了终生难忘的一句话“好好记着你这段时间的快乐，以后可能再也没有了”接下来很显然，父亲用了最极端的手段，逼迫着他提前走上了成熟。父亲到学校为他请了一个月假，尽管快中考了，但父亲在成绩和成人之间做出了选择。父亲带着万百川到了他曾经工作的煤矿，地狱的磨练来了，下井！穿着厚重，带着异味的工作服，带着滋滋作响的矿灯，万百川迎来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工作“挖煤”。父亲在旁边看着，万百川弯着腰咬着牙，一锄头一锄头的挖着，汗水连内裤都打湿了，身后好几个叔叔伯伯在等着挑煤，装车。在这里是没有时间的，只有等到中午，送餐的人拎着餐盒过来喊一声“吃饭了”，万百川才放下锄头瘫在地上休息。没有筷子勺子，没有桌子椅子，没有六十瓦灯泡，唯一能发出光亮的只有头上的矿灯。万百川拿着铝制的餐盒盖，艰难的从餐盒里挑着唯一的一个辣椒炒白菜往嘴里扒拉，一上午的工作，耗尽了所有的体力，这时候吃着看都看不清的工作餐，魏百川觉得，比妈妈炒的辣椒炒肉还要好吃。隔壁的叔叔们轮班干活，正在装着雷管准备放炮。“咚”！魏百川靠着的墙在震动，连带着头上的矿灯跟着闪烁，“叮当”！不知道是石子还是煤渣掉到餐盒里了，不知道是谁的餐盒，旁边的父亲坦然的继续吃着饭，而魏百川却如鲠在喉，嫌弃且生气的放下了餐盒。白班八个小时，等到万百川下班等父亲扶着他回家时，连骨头都是酸痛的。“体会到了吗？我的满崽，当年我第一次下井时，是自己爬上去的，干的多挣得多。那时候家里比你现在穷太多了，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咬着坚持着。等明天吧，还有二十九天等着你，当时你爹我连着五天是拄着拐杖下的井”父亲心酸的鼓励着他，也许是制造更多压力。

那一年的煤矿（二）

事实上，只要前一天突破极限的工作或锻炼，第二天是真的起不来的。万福安拿着棍子，把床沿敲的叮当作响，“起床，吃饭，干活了”，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多余的心软，在万百川还在床上迷糊时，棍子已经落在了身上。“爹，别，别打，我腿疼，使不上劲！”万百川双手抱头，蜷缩着，发抖着，向父亲求饶着。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干着这个成年男人一天的工作，万福安知道那是不可能坚持下去的，也许自己手中的棍子会让儿子有更好的耐力。也许这是人生中最黑暗的一个月，沉睡中的万百川因为不停的咳嗽紧紧的皱着眉头。“越是见识过黑暗的人，越是珍惜难得的光明”在万百川的记忆中，这也许是高中毕业的父亲这辈子说过最有哲学的话了吧。半个月后的他，从井下上来时才觉得，阳光带给他的不只有温暖，还有心灵的安全感。在压抑，噪音，震动，黑暗的井底下改造，他越来越趋于成熟，再苦再累也没有下井累，再恐再怕也比不过井底的炮声。

时光流逝，眼前的画面再次转变。我们这群在中西文化融合，新时代文化潮流的影响下的青年，有着太多太多难忘且不堪回首的记忆。中考失利的万百川，父亲用钱把他砸进了一所县里最次的高中，就在隔壁镇上，公交车二十多分钟就到了。“你不仅让家里成了村里人的笑话，也让我多花了八千块的冤枉钱，这个暑假就先用你的工作来补上吧”万福安收拾着工具，行李，拉着儿子上了去市里的汽车。

上次的离家出走，因为惶恐不安，什么都没有注意。这个农村孩子，第一次静静地观赏者大城市的风景，过往的不认识但好看的车子，那些村里面没有的树和花，来来往往的只有电视机里看到的穿着光鲜亮丽的人群，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可是“哧……”的汽车声打断了他的安静，他知道工地到了。父亲带着他到了二伯在的工地上，什么都没准备的他，只换上衣服就跟着父亲开始了一天的工作。父亲时架子工，他就跟在父亲身后打杂。七月的苌沙就像是高温的烤箱，三十七八度的高温，把架管烘烤的炙热无比，手上已经有茧子的手，经过几小时的摩擦和出汗，已经有了好几个血泡，满脸通红的他，已经喝了大半瓶水了，瓶子是上次喝可乐留着的，装着昨晚母亲烧开的井水，喝了快十五年，第一次觉得，真的很甜。喝完最后一口水，父亲从二层下来叫上他往工地上的食堂吃饭。也许是人太多，也许是去晚了，没有桌子，没有碗筷。父亲领着着他，在旁边的大盆里挑了两副看的顺眼的碗筷，在水龙头前随便冲了冲，就马不停蹄的打饭打菜，一人一顿八块，在大城市来说，已经不贵了，可是父亲吃着依然很心疼。两人蹲在马路牙子上吃着饭，碗边那没有刷掉的油星子，万百川选择了无视，这时的他，坚信着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中午休息两个小时，下午两点干活，住的地方离工地有点远，父子俩一人一个编织袋当枕头，找个阴凉的楼梯，在模板上睡着午觉。下午没水了，就着旁边和水泥的水龙头补充着水分和体力，万百川发誓，这种八四消毒水味的自来水，这辈子他永远不再喝。也是从这一天起，他早熟了，懂事了，父亲虽然没有给他万贯家财和博学知识，但给了他忍耐，坚持，和信心，给了他永远不怕重头再来的勇气。毕竟，我都已经这样了，再苦又能怎样呢。

两个月后的万百川，带着安全帽，穿着布满灰尘和水泥的衣服，夹着烟，跟旁边的叔叔，哥哥们笑呵呵的聊着天。看着他抽烟，父亲没有说他什么，虽然只是个刚满十五岁的少年，但总得有一个减压的方式。这时的万百川已经算是一个大工了，在又当师傅又当爹的万福安带领下，顶着炙热的阳光，挣着一天二百的工钱。

咳嗽声越来越大，颤抖的万百川从沉睡中醒来，拨通了表哥的电话。“我接受化疗，我接受手术，我还想再活一段时间，我还有很多地方要去看一眼”，“老表啊，没事，哥在呢”表哥陈康风尘仆仆的从城市另一端的夜宵城赶过来。自从知道弟弟的病后，当哥的非常无力，钱，有时候真的挽回不了什么。十一点，胡南省肿瘤医院急诊科，“通过ct和血液透析来看，病人肺部、心脏和其他器官都已经开始衰竭了，现在化疗和手术没有任何用了。我们只能通过药物治疗，让病人这段时间活的不是那么痛苦”值班的赵医生跟陈康在病房外小声的说着。肺癌晚期，在去年从医院回来时，万百川一蹶不振，已经治不好了，只能挣扎着通过化疗、手术、住院维持着多活一阵了。可是真的没钱啊，事业刚有点起色，一旦治疗，还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但最起码家庭垮了，七千一次的化疗不知道要多少次，开胸的手术，高额的住院费，刚起步的公司也跟着没了。万百川不敢，也不愿。

“表哥，帮我拍照好看点的照片，发我朋友圈里，把地点写上”万百川选择坦然的面对那些自己不愿意面对的人和一切，宁愿让他们看到自己最脆弱的一面，最起码不给别人留下遗憾。

凌晨三点二十，陈康纠结着拨通了准弟妹李梓的电话，那个爱笑的比自己还大两岁的女孩。也许表弟的决定会让她不公平，但至少自己的决定能让她不是那么伤心和后悔。四点，头发都没梳的李梓已经坐在床边哭到泣不成声。“咱别哭了行吗，钱我给父母养老，公司我留给你，不能白耽误你这些年，真的，最近的那些单子最少还能挣三十万，我那些生意你也懂，能干得来”。万百川强颜欢笑的安慰着这个比自己大四岁的女朋友，“这么多年了，我什么事情瞒过你？万百川，你就不是个人，是不是就我一个人不知道！是不是如果陈康不打电话你就这样随便找个地埋了！是不是你就这样让我一辈子都找你！”李梓心疼着，后悔着，后悔没有跟在他身边，后悔自己说的女人要经济独立才能有家庭地位。

“不，应该是你要感谢我才对，谢谢我一直没宠着你，谢谢我一直要你再等等，谢谢我没有让你抱着骨灰盒照顾着两个家庭”，都快要去另一个世界的人了，万百川虽然狠着心，却下不了口说再绝情的话了。也许是一个月，也许是半年，也许是几天。生命的最后一程，万百川不想让他的女人带着伤感，过着没有他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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