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月歌》： 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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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风起

“行将出征的人既不缅怀过去，也不幻想未来。”这一大荒帝国的古老箴言被以两种语言刻入巨石，人言面南，妖语向北。

那是界碑。与它脚下被刻意保留的百米焦土对应的，是昔年两族的古战场，今时四下里这宽千二百里，横跨半个大陆的广袤密林。传说这片丛林啖着当年战死者的血与骨生长，自现世起，即阻绝一切感知与卜算法术。

而今，正有热的血滴下，为这干涸已久的焦黑抹上艳红。

其时正是黎明，天蒙蒙亮，血气顺风飘出很远。凌风藏在路边的阴影里，十六岁的少年把刀柄紧握到骨节泛白，然后松开，又握紧。

少年身形瘦削，穿着一袭已经有些破烂的黑衣，紧盯路面上尖端插进土里的半截腰牌。

四下里泥土俱是整净，没有什么大兽经过的痕迹，却只是安静，连林子里随处可闻的窸窸窣窣的轻响也似是渐渐远去。

在这里，异常本身即是危险。

呼吸已被放缓，却听得心跳声似是愈来愈响，疑为幻觉。这样的静默中，凌风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一艘帆船在暴雨中沉没的画面。

在这被紧张延长到永恒的刹那，一抹红悄然从凌风身后泻出来，如同枝杈间无声流淌的火。

凌风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似是一无所觉。他脸上渐渐地浮现出一片惶惑的神色，“那个官差，”少年眼神四下扫动着，自言自语道，“在哪呢？我早想弄一副皮甲了。”

来人是个女子，红裙，赤着脚，她自顾自地走到他面前，裙袂摆动间，露出玉一般的足踝。

却没有沾上半点污泥。

在凌风瞳孔中渐渐放大的是一张略带稚气的，有若梦中臆想般的教人毫无实感的美丽脸庞。她嘴角噙着笑，乌发如云晕染。

在红的裙与没有一丝杂色的黑的眸子下，有不合外表年龄的，如曼珠沙华般肆意的妖娆。

少年下意识的后退一步，目光像仿佛失去了焦点一般四处游移，随后又定在眼前人身上。长时间笼罩林间的无形压力似乎消失了，凌风注意到昏暗的地面上网格状的光斑，他觉得，他们仅在这一瞬间才开始存在，仿佛是被某种咒语呼唤出来的。

“我叫源灵，来自两百年前，来找你。”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

这种距离，凌风看的清她身上的布料，是某种非丝非绸的东西，这与林子里的土著不同。他们身上穿的往往又脏又破又臭，在走到哪里，哪里立刻就会充满一种仿佛混合着腐草、皮革和死尸般的臭气。

凌风的眼睛倏的亮了，晨星似的亮，他长舒一口气，脸上因激动泛起一阵微醺似的红晕。他问道：“你真的来自两百年前？”

“是啊。”

“你有很大的本事？”

“该是有的。”

“能带我离开这鬼地方？”

“我为此而来。”

说话间，女人靠的愈发近了。她绕凌风转了几圈，又在他面前站定，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你说，去长安怎么样。”说这话时源灵微微躬下身子，手背在身后，仰起头，目光一直留在他身上。她没穿肚兜，在凌风的角度，从敞开的衣襟望下去，能隐隐约约见到起伏的丘壑。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就这么定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伸手在凌风面前挥了挥，他像是才回过神来，捉住这只才要收回去的手。“凌风。谢谢。”

手修长纤细，指甲上染着一道血色纹路，他不知道，沿官道上的血线，在他目力所不能及的远方，线渐渐绵延成红毯，上面衬着可拼出七、八具尸体的残肢。完成这一切的，也正是这只手。

两人的手握在一起，一只冰凉滑腻，另一只缠着布条，布条下密布着茧与伤痕，掌心处另扣着一枚骨针。

正像梦来的太轻易，凌风仿佛又反倒有点犹豫了。他抬头望了一眼天色，迟疑道：“现在还早，我去取些东西，也不迟的吧。”

“是不迟的。”

凌风走在前面，当他动起来，又有些类似虎豹了。凌风尽从没路的地方走，半远不近的与女子吊出约三米的距离，一路都没有回头，只是源灵的笑声咯咯的传过来：“你怎地不肯看我？不会有人拦路的。”

话音未落，凌风的身影已显得有点模糊了。

林间总是要起晨雾，在这里，雾是死灰色的。

灰蒙蒙的林，灰蒙蒙的雾。

只是这大片的灰之间，另有一种颜色！红，血似的红！

源灵山魈野魅似的升起，仰首发出一声无声的长啸！

四下枝蔓齐齐抖开，声浪在雾海中搅出层层波澜，传到凌风耳中时，却已是一句意义确凿的话

“要逃吗，为表尊重，我不会使用在你之上的力量…找到你了。”

凌风脚步一错，向丛林更深处跑去。

他对她的信誉不抱有希望，可她确已表明了态度。

她把这视做游戏，并划定规则。

在林中不便行动的装束似乎并未对她造成影响，她紧随凌风如履平地般以树干，侧枝作为踏板。晨曦渐显，万道金霞披散。枝叶簌簌地曳出光与影的变换，长发在高低变换中飞扬，又或流瀑般落下。

凌风将短刀胡乱挥舞，刃尖蘸上撞到的随意什么拦路者的血，林间霎时纷乱。

暗处无数碧色的眼亮起，那是独属于这片林子的星空！

当着嘈杂的兽吼与虫鸣，鸟扑腾翅膀的轻响与叶的摩擦；地面陈积的腐叶与白骨被搅乱，骨肉与树干撞击发出闷响。在这大陆上多半生灵已沉睡的时候，这片丛林才真正醒来！

两人一追一逃，瞬息间跨过百米，而惊扰的范围达到周遭数十米方圆。

双方不止一次的在对方视野中消失，但距离反而渐渐拉近。

在这样的急行中，无论朝着哪个方向，亦是迎面狂风正疾！

“她可能没有食言，”凌风想，“但她比我轻，转弯时减速的幅度也比我小。这样的发力技巧不像是出于专业训练，而直接以来自更高境界的视角提炼出来。”

凌风身上还有早些时候留下的伤，他不寄希望于“她也是人，也会犯错。”这样的可能。

他选定了最终的战场。

那正是灰雾被彻底撕碎的刹那，凌风急转，背对这一片金色海洋，从倾斜的树干上俯冲而下！

第二章 秘辛

仅三米，仅五步，凌风已再次加速到巅峰！动与静之间的突兀转换让人生出错觉，凌风以右手反握刀柄，刺出。在这样的冲势下，长不盈尺的短刀拉出逾米许的墨色长虹！

女孩侧身微避，右手撩起，以水袖将之卷住，荡偏。凌风顺势将刀从她袖筒中甩出，就手捉她手腕。源灵右肩一沉，手臂回拉，左手手肘撞在凌风肋侧。与此同时，凌风一记肩撞印上她前胸。

两人这几下交锋俱在电光火石之间，二者俱是无言，仅闻衣衫鼓风铮铮作响，他们浑无减速意思，闷响接连响起，远达四方！

凌风脚下腾起一阵烟土，脸色霎时间涨红，他仅“嗬”地发出半声惨叫，已觉肺中气体被尽数压出，再发不出半点声息！

源灵面如金纸，倒飞而出。

可以想见，任一人快上分秒又或犹豫丝毫，眼下已是另一个结果。

此刻战场已移到树侧，凌风心知自己实是占了光线的便宜，才有这表面上的势均力敌。他不敢怠慢，抢上一步，踏向她左脚，同时一拳轰向她面门。

女孩脚掌回缩，与凌风绊在一起，左拳亦被架住。她终是冲势未消，向后倒去，发丝骤然扬起，拂过凌风左臂，如棉如烟，恰似一朵乌云骤散。

恰她脚后有一块顽石，此时充做支点，将两人向地面甩去。

源灵身后草皮猛然塌下，露出一个废弃的陷坑。

下坠中，女孩不知哪来的借力点，忽地发力，反而将凌风抵在身下！

那正是通天彻地的巨响，惊起烟尘滚滚，飞鸟阵阵。

饶是坑中密布藤蔓，凌风全身伤口齐齐迸裂，一时间，竟分不清洞中鲜红来自何人！

源灵被再度弹起，凌风不敢停歇，忍着剧痛滚进一个侧洞。

这些藤蔓长年在周遭石壁上盘曲缠绕，早成了天然的机簧，一时间，石雨如注。

“还不是休息的时候啊。”他对自己说。

这女人有诡异的感知手段，哪怕是在对地形的了解上，他也没有自信胜过她，唯有在人力对外界影响的敏感度上，明显不属于这里的她万无法与凌风匹敌。

那块石头非是偶然，就不过若是她真的没有注意到陷阱，至少伤会轻些。

只余下一击的体力，这是他唯一且最后的机会。凌风蹲坐在那儿，她没有试图冲过来，那意味着两面受敌。落石的轰鸣声中，他闻见自己的心跳战鼓一般的沉闷而浩大。

一息后，石雨稍歇。凌风从侧洞跃出，接住从空中落下的短刀。与碎石不同，它飞的更高，又不是被洞中的藤蔓直接拉扯，加速。

少年毫不停留的折向源灵，他短暂落足处，石壁上正有龟裂蔓延！

源灵靠在坑壁上，凌风的短刀和胳膊在她颈前架成一个三角。她最终还是漏出了破绽，致命的破绽。

“好在你没刺过来。”她歪了歪头，笑道。

“什么？”

“不然我还得赔你把刀——好啦，我认输了。”

时间似乎在这一瞬慢了下来，她拨开凌风的手，理了理头发，以一团水汽拂去的凌风脸上的血和泥污，而后凑过来，在他唇上呷了一口。

那一刻，凌风看清了她眼中闪过的东西，那是名为回忆的光。

“真让人不满意，”她似乎小声嘟囔了一句。

此时她已随手清出一片空地，与凌风相对而坐。

阳光从洞口洒下，把这本逼仄的空间分割的更加狭小；晨风呼啸，至坑底时却也缓了，只撩起她的发丝扫过他的脸庞，胸口。

当确认至少在短时间内不用担心她的恶意，旖旎气息一下子浓厚起来。

“不打算解释一下的吗。”

“关于三大帝国官方实验室的实验材料，在这里有些不好的传闻。”

自修行之法诞生以来，天下所流传的修炼体系虽繁多复杂，却也多以“三阶十五级”的划分方法，分初、中、高三阶，一阶又分五级，带待到十五级圆满时，人一身力量已可与外界能量潮汐相抗，欲要更进一步，便需得踏出自己的道路。这样的强者，人们称之为圣域。

而黑森林中人多是没完整接触过这些的野路子，又急需力量自保，往往另辟蹊径，提前踏出了这一步。如此，人称外道。

素来便有传说，各帝国时常会从黑森林抓些妖兽及外道修士以供研究之用。在这人族修炼体系的发展已在瓶颈前停滞数十年的今天，一切新的灵感与方向都弥足珍贵。

他没说的很细，她已懂了。两百年前也有这样的事，只是没有固定的地点。

“你两天前该是做过一个怪梦的，说与我听听吧。”

在黑森林中，少有可以完全放松的，没有恶魇的沉眠，是以这样的长梦在他记忆中格外深刻，一个无天无地，无日无星的世界，充斥着银色的茧丝与黑色的裂纹，他既看不到自己，也无它物存在。

源灵脸色一下子郑重起来。

“听着，”她说“你既然已经觉醒了，那么这些事情便理应让你知道。”

“这世间武者也好，术士也罢，虽然东方修习内气，法力，西域两国则练斗气，魔力，不仅叫法不同，修炼方法不同，在理论体系上也各异，可除强弱相仿外，总有一点上相同的————习之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有一种人，却是仅有的例外。这种人，我称之为伪神。”

“伪神每百年出现一个，他们以凡人之身降世，却终将会在某一日觉醒。他们自此得以借用某种规则的力量，而这些规则，往往是诸神都不可触及的领域。”

“伪神的力量不属于他们自己。只要活着，他们的力量便与日俱增。他们不会存在瓶颈一说，也不会如同凡人一般受天赋，领悟力，以及力量属性的限制。”

“可这力量同样是他们的催命符。无论是因增长过快而无法完美控制的力量，还是调动规则的程度超过了你对它的理解范围，都会引发反噬。而反噬无可阻挡，面对反噬者必死无疑。”

“轮回真实存在，可那是针对普通人而言的。一旦伪神死去，那么他存世的一切痕迹都会被抹去，这个世界将变得如同他从未出现过一般。这一点，我也是通过时间之河的不正常的扭曲发现的。”

她顿了一顿，又说道“你猜的没错，我嘛，掌握的是时间，为了躲避反噬，沉睡了近两百年。炎夏的那个老头子，我是说云台，也是。等下去长安后，先去见他一面，他该是也会与你说道两句的。”

“我的能力与你同源，既然你出现了，那么基于一些说了你现在也不懂的原因，只要不做什么实在作死的事情，你我都不必担心法则反噬。”

“可你待在这样的地方，总是说不准会有什么意外的”，源灵盯着凌风，又一次邀请，“随我去长安吧。”

云台何许人也？那个男人自几十年前就一直雄踞在天下第一的宝座上。传说中他那一门卜算之术，若是全力施为之下，直可视千载光阴，万世轮回如无物。

人族炎夏、珈蓝、月影成鼎立之势，炎夏自几十年前已显式微之态，其余两国却只因这一席青衫而不敢越雷池一步！

凌风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他晓得潜力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实力与眼界的提升增减，因而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可以想见，像她这样将云台与自己相提并论的可怖存在都要重视的内耗，会将凌风的潜能压榨到什么地步。

换而言之，只要她活着，凌风纵有绝世天资，也只做海上蜃景，沙中楼市。

而这片林子从来没有让庸人活下去的余地。

她千里迢迢，真的是为他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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