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至清道》免费试读_宅犬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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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那雨，那人，那客栈

时值初春，雷雨无常。

但凡天上雨云汇聚一堂，顷刻之间，电闪雷鸣惊起漫天飞鸟，狂风暴雨洗尽残雪春泥......

暴雨倾覆之下，难得见到有人竟不躲不避，单是把持着一柄油伞，便自那南边官道上缓缓走来，呜呼的狂风席卷起无数雨水，劈头盖脸的砸在那薄薄的油纸上，即便是柳国苏怀府有名的青油伞，恐怕也经不住如此摧残。

可如今这顶伞，却尤像那顶天的神柱般屹立不倒，任凭雨打风吹去我自岿然不动。

伞外伞内，就仿佛两个从未有过联系的世界，此间寂静无声，唯有一片祥和。

...

...

有伞便有柄，有柄便有执，执于手，掌于人，那是一只苍老的手，那是一位年迈的人。

持伞之手一眼望去，与大荒里的枯木简直是一模一样，或许年轻时纤细而修长，但如今却是枯槁而瘦弱，然而正是这样的一只手，把持着油伞，挡住了无边风雨，纹丝不动。

持伞那人身着一袭破旧的黑白道袍，质朴无华，下摆正被一根细绳捆在腰上，露出青色的薄纱低裤，踏着黑白道鞋在这泥泞之中轻步缓行，不沾一点泥污。他和那普通的道士一样结着髻、蓄着须，只是两鬓斑白，面容枯瘦，看来年岁已高。

但就是如此一老人，却有着一对异常明亮的双眼，仿佛已看透人间沧桑、历经千锤百炼，若是让一向敬道的墨皇瞧见，估计会被请入那宫中列座上宾，好生招待。

然而此时，他只是这无边荒郊的风雨中一老者，带着身旁一弱年道童，与那逃离战乱的流浪者一般，依靠着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向着那向往的和平地而去......

“师傅，这雨还要下到多久去啊？”

身边的道童忽然开口问道，只见他把那颓长的道袍下摆叠成一团，抱在怀中，生怕被沾上泥水，又没有像自己师傅这般稳当的脚法，只能极为小心的垫着脚尖行走，满是一副滑稽模样。

“可能还得有半个时辰吧。”

老道用他那略微沙哑的嗓音低声答道，只是他连那头顶的雨云，都未曾看上一眼，这明显是在敷衍道童，总不能是神机妙算吧，可道童却仿佛信了他的话，丝毫没有表现出质疑。

半个时辰过去，那雨水竟然还真的停住了，老道随意的抖抖油伞上的水珠收紧背到了身后，却是没有松开别在腰上的下摆，而道童也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小心翼翼的一点点挪动脚步，老道瞧了他一眼，又扭头望向前方，在泥泞的官道旁尚且能看见一客栈模样的木楼。

此时道童也是瞧见了那处木楼，他抬头望向身边的师傅，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他也不开口，老道没有低头去看道童表情，只是用那枯槁的手指拧了拧花白长须，斟酌上半晌，最后向着那木楼而去。

道童见下了决定，大喜跟上，只是那捧着的道袍仍旧抱得稳当，就像他的宝贝一样。

“请问有人吗？”

入了楼，老道开嗓喊道，却无人应答，这楼中也是混乱一片，地上散落着腐败的菜肴蔬果，引得无数蝇虫飞舞，被摔破的酒坛碎片也是掺杂其中，恶心的气味让道童连忙捂住口鼻，堂中唯独那木桌木椅倒还完好，但如此景象，想必定然是有事发生，才导致这店家连老板都没了踪影。

“兵荒马乱之年，连这讨口饭吃的生意，都做不下去了啊。”

老道不禁感叹，那道童也是机灵，忍着难受也连忙去搬过一张长凳放在门口，道：“既然如此，师傅您就先坐在这里吧，这里面蚊虫漫天，咱还是不进去了。”

老道笑了笑，便安稳坐下，而小道童的目光则是在这堂中四下寻觅，忽然疾步跑出像抢一样搬起另一较干净的椅子，又飞快的跑了回来。

“你说你，明明生在这等战乱之地，偏偏又患得洁癖之症，若是被周国的追兵抓住，指不定会被当做哪家的公子爷，恐怕是要用作那祭祀周国先祖的供品，斩首示众咯~”

老道见他那洁癖劲又犯，便故意恐吓他道，而道童虽然年幼，却也听出了玩笑之意，只是当那“斩首”二字入耳时，他仍是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就像真有一把砍首大刀架在他的脖颈之上。

老道见他害怕，也就不继续说了，可能突然感到饥饿，便从包里取出一块烤面饼，从中分作两半，给了道童一块，自己则是直接啃了起来。

道童接过那白面饼子，却是有些犹豫着下不去口，打那三天前开始，他们就一直咽着这干硬无味的口粮填腹，如今他就连看到这半边饼子都感觉自己牙疼，本想着在这地方能讨些别的吃食也好，然而却不料这里已是人去楼空。

“师傅，您看要不我去那后厨瞧瞧，或许还有些许能吃的东西也说不定。”

道童也没等他师傅回答，便将那半块白面饼子硬塞回了老道手中，一溜烟便跑出了门……老道捏着饼一愣，也没来得及阻止他，等到回过神时却是叹息着默默跟了过去。

本来从堂中穿过，便能直接到达后厨，可道童嫌弃那腐烂的臭味自然是宁愿从楼外绕上一圈，也不打算从里面走。

云销雨霁，空气之中满是泥土芬芳，那东边的树林里也响起了鸟鸣声，本是祥和清净，却不料突被一阵孩童哭声所打破，道童好奇张望四周何来小孩哭喊，才发现原来是林中飞出的一群黑鸦正在他的头顶盘旋追逐着。

“还真是到哪儿都能遇见这可恶的黑鸦，真是晦气。”

道童嘀咕了两句，便看到那乌鸦纷纷落在了院中，无奈这院篱可比他高上太多，不知里面是否有什么吸引黑鸦的东西，似乎隐约间能嗅到另一丝臭味，越过了这篱笆传至他的鼻中，这种气味与堂中腐食不同，但却又无比熟悉，因此他不由紧皱起眉。

两年时间，师徒二人横穿西南，途中时常便会嗅到这种气味，那是满含一腔愤恨与不甘，时值夏时日冲天而起，化为悲；那是渴求一日安定与平淡，即便冬时也难遮掩，是为怨。

道童小心的推开篱门，入目光景让他不禁惊讶，那股恶臭更是扑面而来，令其不由得抬手掩面。

三个人，三具尸体，横平竖直的架在那里任由黑鸦啄食，只因他们再也无法反抗，就像三根死木般，被人断了命，丢了魂......

第二章 至清为道

道童预料到最坏的情况大抵便是如此，但他脸上神情却不见惊慌，更没有半点畏惧，因为死人这“东西”，他已经见得太多太多......

那一路横尸在外的无辜人家，曾遇上不止百数；那战死沙场的将士，一眼望去不下千数；那周国北安城外像葫芦般挂着的无数头颅，即便是城里的屠夫都不敢多瞧，但他，却是看了有三天三夜！

老道当时劝他莫去看，怕是晚上做了噩梦又得把自己吵醒，可他没有听，因为他想看。

他想看清他们的面容，生怕忘记，他想看清他们的表情，是喜是悲，他记住的面容都很平凡，他看清的表情都很释然，那是终于逃脱人间苦难的......

了无牵挂。

“一老、一少、一妇。”

道童回身望向开口人，正是随其而来的师傅，他抿了抿嘴没有说话，本欲问师傅为何跟来，但想一想反正跟都跟来了，不问也罢，他师傅看了他一眼，又瞧了瞧那三具尸体，继续道：“老板、伙计、厨娘。”

道童不由心头一紧，师傅所述乃是对三人身份的猜测，从其所穿衣物上便能看出一二，恐怕就是这客栈的主人家没错，但却不知是何等丧心病狂的恶徒，才能做出如此行径！

再看那些黑鸦时，一股无名的怒意涌上了道童心头，罩在袖中的小手赫然紧拽，他忽然不顾一切的冲了上去，疯了似的驱赶掉那些惹人厌恶的黑鸦，顿时惊得一片惨鸣响起。

老道忍不住叹息一声，道：“这些黑鸦也是为了谋生而已，你又何苦如此。”

“但我不喜它们这样，食人血肉、吸人骨髓，简直与那杀人者并无二致！”道童语气激动间，不免红了眼圈，或许想起了那些面容，亦或是他们的逝去。

“这黑鸦并不知自己的作为有何不对，所以它便做了，此乃本性；但人若明知自己所行为恶，却不懂悔改，那才是罪。即便你将这林中数万黑鸦捕杀殆尽，也挽回不了他们的性命，唯有断其根源，才得以拨乱为正。”

老道的开解让道童的情绪稍稍平复些许，于是他摆摆手道：“为师累了，去上面休息一下，明日午间记得叫我起来。”

话罢，老道直接顺着后厨回了楼中，他可不在乎那些地上的腐食爬虫，而留下的道童却是恭敬的朝着老道离去的方向恭敬施礼，只因道童明白他师傅的意思。

回想当初第一次遇到这暴尸荒野之人时，道童不顾老道劝阻执意要帮其入土，却恰逢一周兵闯见，把二人当做是柳国之民，差点被斩于刀下！若不是他师傅拼着挨了一刀将那周兵击晕，恐怕他俩如今也是这般冰冷。

周刀尤有四指宽，那日却是入肉七分有余......

道童再也忘不了那血染黑白的一幕，更从未忘记那医师嘱咐的每一句话，从那之后，但凡遇见能埋的，老道都会借故离开，倘若遇到不能埋的，便唤道童离开，此举渐渐化为二人之间的默契。

...

...

竖日，日升正悬之时，

一老一少结伴离开了客栈，继续行路。

“哼，先前小心翼翼怕脏了身上，如今到头来还不是白费功夫。”老道一路上目光时不时的瞟向道童的袍子，最终还是忍不住数落道：“明明既怕脏，又怕臭，你说你这又是何苦呢？”

道童听罢，只是挠挠头，明明自己都不愿低头去看那满是污泥的道袍，却还故作淡定道：“无碍无碍，等到了墨国再洗也无妨的，而且要不是赶上大雨之后泥土松软，否则单凭我的力气，恐怕今天还埋不完呢，嘿嘿。”

老道摇了摇头，看着自己这满脸笑意的傻徒弟，一时间无话可说，唯有哀叹一声，任他罢了。

“师傅。”

“嗯？”

“还有多远能到墨国啊？”

“翻过前面那座山，估计就不远了，威定坐落靠南，入了墨国再走上七天，那就是二十万大军镇守的地界啦~”

整整走了两年，翻山越岭、跋山涉水，还要随时躲着那些周兵，如此担惊受怕的日子就将过去，本该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儿，可老道的语气里，却听不出那份喜悦，倒是多了些释然和洒脱，若是别人听见，只会称赞道这老道修道有成，看破生死富贵，但道童知道，自己这师傅可不是那种寻常人。

无论言行举止都与那山上下来的道人大为不同，一不忌荤腥，二不积善德，三更是对那地仙毫无尊敬，若是让那青门院的教士遇见他，恐怕不打个你死我活定不会罢休......

所以，道童好奇，便问道：“师傅，咱足足走了两年，一路历经险难才侥幸活着快要到那威定去，为何您一点都不开心的样子呢？”

老道却是被这个问题惹笑了，反问：“那你觉得威定就一定是和平地了？别忘了，昨日那客栈虽在柳国境内，但离墨国已然不远，如此地界已经受了牵连，恐怕四国战火就要蔓延而至，墨国何以在这潭浑水中独善其身。”

“但是墨国不是很强吗？难道抵御不住周与齐的联手？”

老道摇了摇头，目光向着西边而去，道出了一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释迦座前三千灯，难求长明万万世。”

道童滴溜溜的转着眼珠子，想理解师傅所言何意，但最后却是皱起了眉头，一脸愁苦模样，老道自然知道他不明白，但也并不打算解释，只是安慰他总有一日能懂的。

“那如果真有一天墨国战火重燃，您说地仙还会再次出现拯救苍生吗？”

道童如今唯有期望那传说中的地仙显灵，但问出这个问题，他便是后悔了，因为他知道自己又要害那地仙被骂上一通，果然，只见老道脸色一变，咬牙切齿道：“那个蠢货，尽干些傻事！本是那天上的神仙，不守规矩去插手人间之事，乱了仙凡间的规矩，若非他这样做，我现在早就去那仙界了！”

道童心中只能是默念大不敬，怯生生问道：“如果仙不出手，这世间靠谁来平定呢？”

“谁？本是人间事，自有王将在，何须他多管闲事？”老道忽然话锋一转，盯着道童说：“天下之人百万，时运牵引，心念所指，自然会有人觉悟，墨国子民困于常理，天真以为定天下需那地仙指引，实属可笑！其实只要有一人怀才而往，便可助其平定天下。”

“这么厉害的人，有吗？”道童惊奇道，却不料老道点了点他的鼻子道：“这不就是吗？”

道童一时愣住了，赶忙摆手嗔道：“师傅您就别玩儿我啦~”

“你今年几岁了？”

“实七虚八，师傅您明明知道还问。”

“那不就对了嘛。”

“怎么就对了？”

“反正你不用管，你师傅我今天就赐你道号，可想要？”

“真的？！”道童大喜，两年至今，老道从未松口，此时主动提出，他自然按耐不住喜悦之情，也不顾地上泥土连忙跪地，恭敬三拜。

“瞧你这猴急样！”老道不由笑骂，也不知为何，这天气明明晴朗，但他却是撑起了那把油伞，遮住这天上日光，道。

“吾今日以六合之名，赐你仙途道号，曰为——至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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