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石千金》——春心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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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引

西周年间，时人品评天下大事，开篇曰：“周天子，百家将，巫氏医术败阎王……”

时光荏苒，事过境迁，天下共主，王侯将相的禁言早已解封，独得“巫医现世，阎王搁笔”的传说一如岁月长歌，流淌不息。

四十年前，先皇太宗一病不起，许长愿求见巫氏门人，此后七年，轻徭薄赋，大赦天下，每日焚香祈祷，翘首以盼，可惜望穿秋水，肠折九转而终。宫中传言，太宗积愿成怨，怨而为恨，弥留之际，颁下了索命密旨，赏金丰厚无匹，以致整个朝庭和江湖都在追查他们的下落。

据说当时的天下第一高手刀神名雪最有可能接近他们，却突然神秘失踪了。一年后，群雄逐讨名家，大火蔓延整个山庄，威震武林三百余年的名泉山庄就此灰飞烟灭。

弹指岁月，转眼又是三十多年，却再也没有人听到关于他们的消息，那怕是谣言……

第一章 不速之客

窗边雨未尽，寒意似更深。

油灯微暗，但足以照明整个房间，屋内摆设井然素净，书却散乱在桌上。轻纱罗帐，床中少女已然熟睡，仔细看去，容颜清丽脱俗，貌美无双，但是一双秀目却红肿异常，眼角的泪痕依然清晰可见。她眉头锁紧，眼珠不自然地滚动，应该是在恶梦之中。

忽然“吱”的一声响，窗户被夜风吹开，火光闪动，寒气促人。接着就听到书掉落地上的“哗啦”声，纱帐也被带起了半边，少女惊醒了过来。窗叶“哐啷、哐啷”地响个不停，屋里的温度急速下降，她自枕边取了条毛毯，披在身上，缩着身子下了床，绕到窗口边，重新把窗关上。雨夜甚是寒冻，她的动作却有些迟缓，因为她发觉对面的药房还亮着灯，窗纸上有人影晃动。

窗合风止，她的身子慢慢站直，只见一袭薄衣，剪裁得体，玲珑的身段，配上那姣好的面容，简直羡煞旁人。可是这两天她的心情实在太差，觉得上天对自己很不公平。其实无论是谁，亲人离世，总是教人伤心断肠。

“云叔怎么还没有睡，是了，梅姨走了以后，他白天忙着安慰自己，故作镇定，夜深人静，自是伤心难过的时候。”想到这里，眼泪不由地又往下掉。

她转过身来往回走，还没到床边，风声又急，对面也传来了“哐啷、哐啷”声，一声接着一声，她不由地停住了脚步。可是过了好大一会，仍然响个不停。她重新返回窗边，透过缝隙往外看。原来是诊房的窗户被吹开了，窗叶随风激荡，药房与诊房并排在一起，可是云叔好像完全没有听见。窗叶时开时合，虽有雨声陪衬，深夜里听起来，仍然格外响彻。

云叔平日机敏警觉，极其细微的响动都躲不过他，窗纸上刚才还亲切无比的人影忽然生出了一股莫名的诡异，这种感觉生长得很快，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的眼睛本来红肿，盯着久了，疼痛加剧，就在她下定决心想要开窗呼喊云叔的那一刻，“哧”地一声轻响，身后油灯突然熄灭。愕然间，窗户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开启又合上，眼前黑影闪动，一阵冷风扑面，但觉身旁多了一个人。还没有来得及惊呼，颈部忽然发麻，紧接着身上又被点了几下，全身都不能动了。正当又惊又急的时候，熟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云静，不要怕！”声音很低，却能给人一种特别的安定，“是云叔”，她心里踏实了许多！“可是云叔既然在这里，外面的人又是谁呢？”

云叔没有再说话，紧盯着窗外，药房里的人对风吹窗叶毫无反应，刚才那一番响动细若蚊蝇，却引起了他的注意，窗纸上的人影静立不动了。过得片刻，药房的灯火也灭了，明暗交替之间，有人影从门中闪出，直奔这边而来，速度快到难以想像。他快，云叔更快，等到他贴近窗户的时候，云静已经回到床上，盖好被子，如同沉睡一般，云叔却不见了。

黑影附在窗上观察了片刻，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悄悄地退了开去，他退至屋角旁站定，又凝神倾听了一会，才略略放下心来，望着雨点，若有所思。云叔的卧房与药房离得近，为了保险起见，他进来的时候已经把他身上的几处大穴封了。正常情况下，以他的手法，没有四五个时辰不会自行解开，至于云静这边，他本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女人天性胆小，尤其是少女。可是方才的异动，让他有些不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轻身一跃，上了墙头，然后如燕子穿云般，消失在漆黑的夜空中。

约摸着神秘人去得远了，云叔自房梁死角处转出，飘然落下，往云静身上拍了几下，然后重新点亮了油灯。他衣衫单薄，看样子起得比较急，不过没有丝毫受寒的迹象，眼中结着一层忧虑。

云静身上的禁固已经解除，自床上坐了起了，紧张的心跳却不能平复，云叔快如流星闪电的动作，彻底超出了她的想像，虽然他在她心中一直无所不能。

看着不知所措的她，云叔柔声道：“没吓着你吧，事情太过突然，来不及跟你说。”

云静点了点头，道：“云叔，我没事，发生什么事了？”

云叔轻声道：“我也说不太清楚。”

这一点出乎云静的意料，她脸上写满了疑惑。

云叔知道，不讲清楚些，她难以再安心睡觉，默然片刻，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夜半时分，他被奇怪的响动惊醒，黑暗中有人影推窗而入，轻柔敏捷，落地几乎没有声音。云叔想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于是闭上眼睛装睡。来人出手如电，瞬间点了他三处大穴，这和刚才他封住云静的穴道差不多，过了一会儿，见无异样，便原路退出了房间。云叔没有睡，指尖自然落在了虚位上，只不过移经转穴的功夫，说了云静也搞不明白。

来人出得云叔房间，很快钻入了药房，安然地点亮了灯，开始翻找东西。药房里没有什么秘密，云叔不动声色，看他搞什么名堂。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大风意外地吹开了云静房间的窗户，没想到的是，接着诊房的窗户也被吹开了。方才云静关窗时的迟疑已经引起了云叔的注意，房间亮着灯，她的人影映在窗纸上格外醒目，他担心再耗下去，云静迟早会忍不住呼喊，若是惊动了陌生人，不知道会带来什么后果，所以才不得已闯了进来。因为急于制住云静，开窗的动作稍稍大了些。幸亏他应变奇快，打消了陌生人的怀疑。

经过很简单，事情却有些复杂，听完云叔的话，云静更疑惑了。这里民风淳朴，祥和安定，虽然有人修习武功强身健体，但都是些拳脚外家。像云叔和神秘人这样移形换影，点穴封经的高深武学，只存在于传说中，若非亲身体验，她怎么也不会相信。可是云叔平日为什么要瞒住自己呢，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夜愈深，云叔检查了一遍窗户，道：“不管他来做什么，现在已经走了，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再好好睡会吧。”他的话温柔肯定，带有一种天然的安全感，让人从心底感到踏实，云静忽然觉得其他事情并不重要了。

云叔慢慢地往外走，行至门口，忽又回头道：“有些事不是有意要瞒着你的，当初以为我们会一直住在这里，武功这些东西都用不上，不想你去吃那个苦头。梅姨走了，你不能太伤心了，泉下有知，她肯定不想你那么难过。”

他来得奇异突然，离开的时候与平日并无分别，云静轻轻地关上门，对面的窗户碰撞声嘎然而止，回到床上的她却是久久不能入眠。

窗边微微泛白，云静已经梳洗完毕，但是她不想这么早去打扰云叔，这些天为了梅姨的事，他已然憔悴了很多。可是随着心中的问题一个一个地浮上来，感觉房中的空气越是沉闷，她轻轻地推开了窗户。

令人意外的是，对面药房的窗户也开了，云叔好像在里面收拾东西，听到响声，回过头来，招手示意她过去。

“莫非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云静心念着小跑过去，急道：“云叔，怎么了？”

云叔手上不停，抬起头来道：“我们要出趟远门，你看看有没有什么要带的，收拾一下。”他说得缓和平静，却难掩内心的沉重，看来有非走不可的理由。

云静大吃一惊，因为梅姨前天才下葬，还没有过头七，诧异道：“这么急，我们要去哪里啊？”

云叔微微叹道：“目前还没有定，但是暂时不能再住在这里了。”

虽然经历了昨晚的事，云静却从没有想过会马上离开这里，压住心头的颤动，道：“是不是因为昨晚的神秘人，他到底要干什么？”

云叔缓缓道：“不全是，只不过他的到来，让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些年来，有些事总困扰着我，像昨晚这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云静又是一惊，没想到这样的事以前还有过，她怎么完全不知道！可是云叔待人友善，治病救人，倾心尽力，深得大家敬重爱戴，从未与人争执不和，她实在想不到有谁会跟他们过不去，不安道：“我们得罪什么人了吗？”

云叔道：“没有。”

云静松了一口气道：“既然没有，他们为何而来？我们又为何要走呢？”

云叔默然片刻，沉吟道：“你还记得巫医的传说吗？”

他的话如石坠平湖，在云静心中激起了层层叠浪，她不但记得，而且印象深刻，曾经如枯苗望雨般期待他们的出现。云叔医术精湛，心慈仁善，她也曾怀疑求证过，可惜云叔说他不姓巫。过了许久，她才回过神来，道：“我一直以为传说只是传说。”

她似喃喃自语，但是其中的复杂情感，云叔听得懂，他有些无奈地道：“事情不完全是你想象的那样，多年来，我也在迷糊之中，至今没有答案。也许我并不是，不过无论是否，他们已经找上门来了。”

云静沉默了，她忽然发觉自己对云叔相识之前的过去一无所知。

云叔续道：“他们能够找上门来，说明肯定与我有关，留在这里会非常危险！我也想去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云静有些茫然道：“那么多年过去了，就算真有遗旨赏金，还能兑现吗？”

云叔眼中的忧虑深了许多，道：“天下人苦苦追寻几十年，或许不只是为了赏金。”

云静奇怪道：“那还能为了什么？”

云叔道：“神奇的医术。”

云静迟疑着道：“要医术做什么？他们难道不知道，高明的医术从来都是指人，而不是什么秘籍药典吗？再说，又不是人人都会得疑难杂症。”

她说得不无道理，学医之路，非比寻常，多少人熬白了头，只是初窥门径，想要登堂入室，天资、勤奋、境遇缺一不可，云叔默然道：“如果可以跨越生死呢？”

云静怔住了！如果可以超越生死，这些道理就不适用了，因为死是每个人都会患上的不治之症，不等云静回答，云叔续道：“当时皇上屈尊降贵，辅以民生许愿，恳求七年，巫氏门人始终都不肯见上一面，你不觉得奇怪吗？”

云静有所感触道：“你是说他想超脱生死，你们做不到。”

云叔道：“如果做不到，见上一面又何妨？”

云静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道：“或许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云叔道：“什么可能？”

云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道：“那就是皇上知道可以实现，而你们却不能答应他，见面等于自寻死路。”很快她又觉得这个推断太过荒诞，立时又道：“可是人怎么能够长生不死呢？”

这一次云叔想了很久才道：“长生不死我不知道，但是超越寿命极限的方法可能存在。”

云静没有想到他会给出这样的答案，有些发愣！倘若如此，人们苦寻几十年也无可厚非了，她忽然盯着云叔道：“您有办法？”

云叔道：“我没有。”他语气平淡，却不容质疑。

天已经完全亮了，云叔直起身来，接着道：“事情尚不分明，希望这次出去能够解开。我去找一下石伯，请他帮忙安排梅姨身后的事。”

云静想不通，才几天的光景，怎么一切就变了呢。一会儿，云叔已经步出大门口，瞧不见了，她忽然感到心里空落落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出来了，思绪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年，她十一岁，不知道染上了什么怪病，全身溃烂流脓，地处荒僻，没有明师良药，病情急转直下。父母无意中听到，村民们怕传染，竟然商议着要烧死她，吓得连夜带她逃离村庄。离开村口的时候她忍不住回望，冲天的火光，至今仍常常出现在睡梦之中。

父母生性纯良，并不记恨大家，既然离开了村庄，他们就想办法求医问药，因为拖着怪病，一路上极少有人待见，风餐露宿，饥寒病痛时刻折磨着，其中的艰辛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无法想像。最痛苦难受的是，千辛万苦才找到的名医，竟然都没有能力医治，一次次的希望变成了失望。曾经听村里的老人说过，阎王爷要人的时候就用笔把他的名字圈起来，交由鬼差收魂，她难以忍受病痛的折磨，更心疼父母因为自己遭罪，心里暗暗期盼着阎王爷能够快点动笔。

常言道，知子莫若父母，他们怎么会不明白她的想法呢！想要她活下去就不能失却希望，于是给她讲起了巫医的传说，不过却没有告诉她三十年前皇上许愿无果的事。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她犹在半死不活之中，父母也接连病倒了，他们年事已高，很快汤药不进，撒手人寰，丢下她一人垂死面对绝望。如果不是他们临终之时再三嘱咐“一定要活下去”，她不可能等到云叔的出现。

云叔把不省人事的她带回了沿溪村，大约昏睡了四五天，才慢慢苏醒过来。他精湛的医术，让她一度认定是救世的巫医。云叔仔细解释以后，她才明白父母的良苦用心，也为巫医世家的遭遇感叹不已。病况转危为安，半月有余，全身蜕了一层皮，奇迹般地复原了。经历生死大劫，没有留下疤痕，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但是她心有余悸，时常担心自己会不会落下什么病根。

父母生前并没有给她取名字，平时都唤丫头，她生性机灵，活泼好动，大病以后，精力犹胜从前，总也折腾不休，云叔就依自己的姓给她起了名，唤作“云静”，希望她静心养性，宁静致远，从此对她开始了无微不至的照顾。

沿溪村不大，三四十户人家，房屋沿河依山而建，与以前的村子相比，僻静之处有过之而无不及，外人极少往来，云叔偶尔才会到外面寻找稀缺的药物，所以至今她都觉得能够遇上他是上天的眷顾。村里的人对云叔爱戴有加，大人们常说“以云叔的医术，留在村中，太屈才了，应该到州城里去，定会有大作为”，云叔每每总说舍不得大家，其实她有些疑问云叔可能不是这里人，因为全村唯独她们两人姓云。

日子在穿衣吃饭，写字读书中过得飞快，一长一少，其乐融融。四年后的一天，云叔外出的时候带回来一个女人—梅姨，梅姨的遭遇和她差不多，曾经的苦痛一下子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梅姨教会了许多云叔不曾教过的东西，三个人的日子比以往更加融洽欢乐。只是有些时候她会发觉与云叔不如以前亲近了，可能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吧。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太快，以至灾难来临的时候完全接受不了。十天前，梅姨和她上山采药，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很快便昏迷不醒，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云叔慌乱紧张的样子。云叔匆匆交待几句便出门了，他的话让她如掉冰窟，“铁鳞银蛇，毒蛇之最，虽然有解法，但是药引元龟粉，世间难寻，我去一趟辰州城，希望能够找到。”

云叔走后，她守着梅姨，基本上没有合过眼，每一天都过得极其漫长。第六天，云叔回来了，但是这一次没有再现奇迹。

如今梅姨走了，她和云叔也要离开这里，世间的事变化太快，让人唏嘘不已。巫医事起，祸福难测，离开沿溪村，天下虽大，容身之所恐怕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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