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影分离》： 小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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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小年夜

二零二五年一月二十二日，胶东大学。

在给实验室门上锁的时候，初云升顺便看了看手表，20:53。他一向都是这个时间离开，并不是有多么要紧的科研项目赶着完成，只是为了享受这一小会无人的静谧。

走廊里的灯都熄灭了，他透过尽头的窗户看到外面是一片白色。

生化大楼D座的侧门早已经关闭，初云升穿过连廊来到B、C两座中间的一楼大厅，这里是整个生化大楼唯一的正门。门口有门卫值班，为了方便，值班室就建在大厅西北角，用铝合金板和玻璃搭成，没有门。

整个大厅灯火通明，初云升走出连廊的时候眼眯了一下，这种仿佛是从黑夜一步跨入白天的亮度落差让他很不适应。

看到有人影晃入大厅，门卫将视线投了过来，待看清是初云升后，他又将视线拉回到值班室里的老式大头凸屏电视机上。那上面正播放着欢快的节目，莺莺燕燕，歌舞升平。

初云升的脚步并没有停留，他推开大厅的玻璃门，一股冷风立马就倒灌了进来，让本就空荡的大厅更加清冷。

“要出去就抓紧，别故意往里灌风。”门卫缩了缩脖子，一脸的不耐烦。

初云升只把玻璃门推开一个身位大小的空间，然后挤身跨了出去。他松开手，玻璃门立马回弹，将呼呼倒灌的冷风拦腰截断。那些还来不及停下的冷风直接拍在初云升脸上，像是在宣泄被截断的不满。

此时天上正飘着小雪，零零星星的。这雪应该下了有些时候了，到处都像蒙上了白纱，薄薄一层就将生化大楼前的整片空地染的发亮。

“好在下雪还不是最冷的时候。”初云升这样想。他没有带伞，更何况这样小的雪也不用打伞。他准备冒雪走出去。

心里打定主意，初云升将外套的拉链拉到最顶端，又将两只袖子拽直，两只手从里面攥住袖口，然后再将两只手连同一小截袖管揣进上衣两侧的口袋里，最后又把脖子缩进领口，这才走进了雪里。

生化大楼门厅的台阶前是一条长坡路。

雪花飘落在地上，就像是给大地覆盖了一层细细的沙，虽还未积起深雪，但也足够让道路变得湿滑。

初云升小心翼翼的踩在薄雪上，发出吱咯吱咯的声响。不时刮起的寒风夹带着雪花拍打在他脸上，摧残着这仅露在外面的皮肉。这段坡路初云升已经走了好多年，却还是不敢怠慢。

初云升走到路灯下，昏黄的灯光从他的头顶照落，亮光与周围的黑暗形成明显的分割，像一个长长的三角形塔一般将他笼罩，把他的影子都聚集在脚下，毫无泄露。

随着初云升继续向前走，他的影子渐渐从脚下向前延伸出去，当身体跨出三角亮塔的时候，影子被拉到最长，远远的都看不到头。

一路顺着下坡，初云升来到学校东门。往日熙熙攘攘的门口，今日却是格外冷清，就连马路对面连绵成片的店铺也只有零星的几家还亮着灯。

初云升掏出手，翻开手表看了看。“不过才九点，怎么都没人了？”按说这点小雪是拍不灭大学生躁动的心和商铺老板赚钱的热情的。

嘭！嘭嘭！

正当初云升还心有不解之时，一串绚丽夺目的烟花自不远处的天空炸响，炽烈的花火融化了飘雪，也照亮了他的脸。

“哦，对了，今天是小年。”初云升恍然大悟。春节将至，学生们早已经放假，商贩也大都回家忙年了，只有他还过着跟平常一样的生活。

初云升已经五年没有回过家了，不单单是在过年的时候，就是平常也没有回去过。

他的家在五百公里远的泉城。在这个交通如此发达的时代，砚台与泉城之间的这点距离最快一个多小时，最慢也不过八个小时左右就能到，但初云升就是没有回去过，不是没有时间，而是不想。

初云升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天是二零二零年十月十八日，他还在上研一。他那天早晨醒来打开手机，上面显示有四个未接来电，全是爸爸打来的，从五点零七分一直到他醒来六点三十分之间，爸爸打了四个电话。看着通话记录，他有点慌。

初云升有睡觉手机关机的习惯，而且爸爸从没有如此急切的找过他，平常一些生活冷暖的琐事也都是他与妈妈联系，爸爸基本不会过问。今天看着如此频繁的通话记录，他竟有些不知所措。像儿时犯了错一样呆在那里，等待发落。

叮铃铃~

直到手机铃声响起，初云升才回过神，他慌忙地按下接听键，将手机举到耳前，唇齿间颤颤巍巍的挤出两个字:“喂，爸。”

之后便是漫长的沉寂，电话那头没有声音，初云升也没有再说话，他感觉就像是在等待命运的审判。

良久之后，初重阳才开口:“回家一趟吧，你妈住院了。”

沉重的语气从手机听筒传入初云升的耳朵，让他浑身一激灵。到现在他都还记得，那一刻寒意自心底蔓延至全身，比此时雪拍在脸上还冷，让他止不住的颤抖。

母亲的病由来已久。在初云升还上大一的时候，妈妈就感觉身体不适了，身上的力气就像是被这些年的忙碌耗光了一样，连走路都觉得劳累。不过她并没有放在心上，以为只是上了年纪，歇歇就好了。

直到有一天，妈妈发现一个多月前腿上磕碰的淤痕竟然还没有消退，她这才仔细观察起自己的身体。她从未如此在意过自己的身体，这么多年妈妈一直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这个家和初云升身上，不停的付出，只是为了让这个从大山里走出来的三口之家过得更好。

然而，当所有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发展之时，妈妈却倒下了。

她发现自己右侧的身体比左侧消瘦，跑遍市里所有的大医院都没有查出什么，中医也只是得出个气血不足的万能病因。母亲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忙碌了，一但她感觉到累，她的右侧身体就会肿起来。

想到这，初云升停了下来，他见过母亲肿起来的右手:原本干瘦的手像被吹起的气球，都快要看不出手指背上的皱纹。他无法想象妈妈遮在衣服下面的半个身体已经成了什么样子。

初云升打了个寒颤，又将手揣回口袋，登上了过街天桥。

第二章 经费

初云升心里明白，爸爸的那通电话其实就是一个死亡通知，或许母亲早晚都会走到那一步，只是他无法接受这一天会来的那么快。

初云升因为手机关机没有第一时间接到爸爸的电话，等他赶回家时，已来不及让母亲见他最后一面，从那时起，他感觉自己背负上了沉重的罪孽。

自那天母亲去世起，初云升就再也没回过家，转眼已经五个年头了。

一阵寒风吹来，打断了初云升的思绪，他嗅着风中细微的腥味，这是滨海城市特有的气息。

初云升在天桥上驻足，眺望脚下马路的尽头，却没有等来一辆车。这座曾经是象牙塔的城市，如今却成了他逃避现实的港湾。

可是初云升真的逃的掉吗？

他对母亲心有愧疚，因无颜面对初重阳而选择不回家，但在这个城市，他身边所有的同事和领导都觉得他是个“怪胎”。

十年前，初云升带着未脱的稚气来到这个城市，走进传说中象牙塔般的大学校园，正式成为胶东大学一员。

六年前，他又顺利考取了本校的研究生，继续为自己的人生高楼添砖加瓦，那时的他稚气内敛，稳重外露。

五年前，家中传来噩耗，母亲去世，初云升觉得人生大楼突然倾塌，灰尘蒙蔽了太阳，他的世界从此一片黑暗。

三年前，他研究生毕业，这一次他既没了深造之心，也没有了方向。再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他迷茫了。正当初云升不知该何去何从之际，熟知他一切的大学时期的老班主任帮了他一把。

老班主任在退休前帮他在学院找了份工作，虽然只是最低级的研究实习员，但一个月六千块左右的工资也足够他在这个二线城市里解决温饱了。

不但如此，老班主任还给初云升申请了一个可以继续租住研究生公寓的名额。公寓离学院很近，走路十分钟就能到，也不用买车。这样衣食住行就都解决了，他算是彻底在这个城市落了脚。

老班主任在帮他忙完这些事之后就退休了，初云升虽心存感激，却无以为报。老班主任退休那天找他谈了最后一次话，也是最后一遍听到那句听了七年的话:“好好干！”

因为老班主任的面子还在，所以院里的领导和其他老师都对初云升很客气，虽然他只是最低级的研究实习员，但还是给了他非常有前景的课题，并给他拨了二十几万的经费。这就相当于明摆着往初云升手里塞钱，纵使院里有许多同事都嫉妒，却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受了如此大的恩惠，还不得卖命回报？这是人之常理。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初云升会感恩戴德，无以复加的时候，他却打了所有人的脸。

初云升在正式上班三个月后就花光了所有经费，不但如此，他还拆了两台小型红外放射仪。课题才刚起步钱就花完了，而他自己又没钱，只能再向院里申请。

看到初云升递交上来的经费申请报告，院长气的直拍桌子:“项目课题是我给你的，需要花多少钱我还不知道吗！本来就已经多给了你几万块，还不够，现在又来明目张胆的要钱，真当学院是你自己家的了！就算有他在你背后撑腰，也不能这么嚣张吧。”想到初云升那个老班主任，院长心里还是有点虚的，毕竟那个人护起犊子来可不是好惹的。

院长的这些怨气也就只是在心里想想，他可不敢真的跑到初云升面前去劈头盖脸骂他一顿，因为他的背后有老班主任，那可算是学校的“开国元老”。

经过思量，院长决定选择“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他又给初云升拨了十万的经费，不过这次，他在初云升的申请报告上写了几句批语:踏实肯干是我党的一贯作风，年轻人有野心是好事，但也要循序渐进，一口可吃不成胖子。

之后，院长亲自把报告退还给初云升，希望他能明白其中的意思。你要走什么路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但是你得一步步来！

看了报告上的批语，初云升立马就明白了院长的意思，不过他并不是把经费都挥霍了，是实打实的用在了科研上，可能学院分配的课题用不了这么多钱，但初云升自己的研究项目需要钱，而且现有的钱还远远不够。

之后的初云升确实安静下来了，每天六点生化大楼刚开门他就来到实验室，晚上九点才走，中午也就吃个外卖，其余时间就待在实验室里，一副刻苦钻研的样子，那种卖命的劲头，让其他同事都不得不承认:真是后生可畏啊！

初云升的这些举动当然也都被院长看在了眼里，看着他这种顿悟似的改变，院长心里很是高兴:现在的年轻人啊，本心都不坏，就是太浮躁，欠敲打。

初云升的拼命被所有人看在眼里，听着周围不断地称赞，院长的心里越来越自豪:是我改变了这个年轻人，他一定对我心存感激，等他做出点成绩来，说不定还能让我属个名，让我也风光一把。院长心里想着，脸上都笑出了花。

不过这种让院长身心舒畅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早晨八点，院长踏进生化大楼的门厅，嗅着空气中消毒液的味道都不刺鼻了。他哼起小曲，左手掐着腰，右手甩着他那大众车钥匙，迈着轻快的步伐向D座走去。路过初云升实验室时，他还特意停下脚步，当听到里面一如既往地传出实验仪器的嗡嗡声后，院长才又笑着迈步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院长室分内外两个屋子，外屋只负责接待，里屋才是办公的地方，所以外屋大门常年不锁。

院长推开门，坐到座位上之后，他这才发现桌上已经摆放着一张纸，他一把抄起来看向上面。那是一张A4纸，上面只有几行字，但随着院长把这几句话读完，他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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