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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姬(一)
宴席上灯火通明,烛光狂曳,将军端坐在金屏前,手执酒卮,毫无顾忌地举杯痛饮。此为长城军歼灭楼兰影子暗杀队的庆功宴,此战中,长城军头领花将军仅一人一马,于重围中大破敌人,并斩杀十人,胆识与武艺俱震惊四方。此战不仅一举剿灭了骚扰长城边境多时的幽灵军队,更是生擒了其头领代号“暗影”。暗影以狡猾多计著称,手段卑劣,此番终于落入长城军手中,消息既出,长城军上下皆是喜形于色,暗思朝廷此番论功行赏,必定不会亏待自己。常年驻守边境,战士们都忍饥挨饿,思乡情切,今日却格外展怀,开怀畅饮。
酒过三巡,兵卒俨然都有了几分醉意。唯有花将军面色如故,依旧与在座的诸位同僚谈笑风生。花将军年纪轻轻,英姿勃发,又生得极其俊美,唇边不生頾须。有古人云,“男子贵妇人相”,因而花将军看似柔弱,武艺却绝世无双。单说此役,单刀匹马闯入敌营,更有几分三国时关二爷、赵子龙的风采。
此时席上却有一人,为四面八方目光所围,此人乃一黄面大汉,面色阴沉,脸上一圈络腮胡。胳膊上纹有刺青,大腹便便,十分骇人,这便是影子暗杀队的四大侍卫之一“凶弥勒”。此人在敌营被攻破的一刻缚了“暗影”来降,为花将军所接纳,免于一死。据在场士兵目睹,此人亲自下跪,以头抢地,直言自己贪生怕死,此番长城军必胜,已无心恋战,特意以头目为礼请降,求花将军对己网开一面。长城军自然对这番行为嗤之以鼻,但花将军竟不计前嫌,此番还对此人以礼相待。实在出乎长城军意料之外。
便说此时,“凶弥勒”坐在席上,面前摆着瓜果酒菜,还有随他一并请降的几位胡姬在一旁轻摇蒲扇,俨然还是昔日的风流派头。面对众兵士投来的愤恨目光,此人竟敢怒目圆睁瞪回去,真叫诸位长城军恨得牙痒痒。可花将军依然神态自若,仿佛对此景早有预料。不多片刻,“凶弥勒”轻咳一声,唤来身边一胡人使节吩咐数句,使节听毕,恭敬地上前向长城军使节请示,又由长城军使节代为向花将军身旁的百里守约参谋传话。却说那百里守约,弹无虚发,传闻其有千里目,可于百里开外取敌人首级。又长智谋,军内军外大至行兵布阵,小至造饭洗锅,皆在其职分之内。在军中也甚有威望。百里守约长相同样俊美,白色短发内藏着两只狼耳,不知是否因此听力更为敏锐。此时他听了使节之言,微微皱了皱眉头,低声而快速地向身旁的花将军说了些什么。花将军点点头,继而以酒卮底座轻碰小桌,示意大家安静。诸君顿时不再言语,静声听候花将军命令。
“在座诸位都是长城军的好兄弟,与花某出生入死,情同手足,此次战役,诸位劳苦功高,我军能大获全胜,是天命所归,亦是我大唐荣光。”花将军字字铿锵有力,“如今贼人已尽数伏诛,花某却以为,以暴制暴,非长久之计,因此,在贝尔什将军的建议下,花某决意摒弃仇恨,与塞外西域他族以和平相处。”贝尔什即是“凶弥勒”真名,此言一出,四下哗然,有战士憋不住,竟痛哭失声。花将军待众人情绪平复后,又继续说道,“花某明白各位兄弟的难处,然而古人云,战之至者,止戈销金,以血换血,只会给边境带来永久的不安与战乱。诸位兄弟远离家乡,一定十分怀念家乡的稳定与繁荣,可却不曾想过,边境之乱本是源于偏见。花某愿以身作则,以求我大唐子民与楼兰一族永世和平,互不再犯。”
言毕,一阵妙乐与异香飘来,只见数十名胡地女子抬了一顶巨大的帐篷款款走进营中,那帐篷为层层纱幔所包围,洒满花瓣和各色香料,透过轻纱隐隐瞧见里面卧着一名女子。胡女将帐篷放下,一只纤手轻轻拨开纱幔,那双手柔弱无骨,白胜霜雪,众兵士本群情激昂,此刻却不由看呆了。接着那双手的主人怯怯探出身来,竟是一名绝色胡姬。只见其紫发过腰,束成细细三股辫,眼波流转,顾盼多情,薄唇微启,呵气如兰。她身着胡地服饰,以红纱裹身,大胆露出肚脐,腰肢婀娜,竟比中原女子多了十分风流妩媚。众兵士多年未见女子,此刻皆惊为天人。此时“凶弥勒”忽然起立,身旁的使节操着不甚流利的汉话大声道:“此乃我兰陵王妃呼弥儿,今兰陵王已被擒,王妃愿戴罪立功,归于花将军府下为妾,以求佑我兰陵子民不死,愿花将军成全!”此言一出,军士间又是一阵议论纷纷,但大多是咋舌惊叹之声,在士兵看来,敌方头领已被生擒,由己方将军纳下敌方王妃,更是对敌人莫大的羞辱。且军中少有绝色美人,此番兰陵王妃貌若天仙,更是激得众人心神荡漾,故而都十分支持,之前对和平的不满之言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端坐于堂中的花将军只似笑非笑看着这一切,兰陵王妃怯怯伸出玉足,比起中原女子大了许多,却有着天然健康之美。更令人惊呼的是,她美丽的双脚上赫然铐着一对镣铐,她带着镣铐走下,似乎是这刑具过于沉重,不由轻皱了一下眉头,那娇弱无力的模样更是人见犹怜。胡地使节又道:“罪婢呼弥儿愿为将军献舞一曲,以助军兴。”军士们皆兴奋地欢呼叫好,独“凶弥勒”一人面露愠色,却又无可奈何。花将军淡淡点点头,以表应允。胡地乐女们遂吹奏起羌笛,拨弄起琵琶,只见那呼弥儿长裙翩翩,左旋右转,动作十分大胆**,虽脚带镣铐,却丝毫不影响其优美的舞姿,真好似一团红色火焰在堂中飞转,一曲毕,呼弥儿学着汉人的礼节深深向花将军作了一揖,那双美目哀怜地望着台上的少年将军,似有万千柔情与祈求。花将军微微一笑,示意众人安静,道:“王妃此舞可比天仙,花某深为惊叹,只是入乡随俗,王妃既然愿意归顺我大唐,便应当随了大唐的礼节,花某欲赐王妃‘明兰’一号,不知王妃可否愿意?”
使节向那兰陵王妃翻译了一番,呼弥儿听毕,点点头,又欲向花将军下跪。花将军走下席来扶起她,柔声问:“脚上,疼不疼?”
明兰夫人摇摇头,不语。那使节又说:“我们王妃天生不能言语,望将军怜惜。”
花将军饶有兴趣地打量了她一眼,又说:“可惜可惜。”
第二日,应长城军强烈要求,罪贼首领,兰陵郡主兰陵王当众问斩,众军士本欲将其头颅挂于城上以雪前恨,被花将军制止。同日,花将军纳兰陵王妃呼弥儿为妾,赐号“明兰”,军内上下无不拍手称赞。
胡姬(二)
长城外,落日西沉,群鸦归林,当最后一只鸟儿凄凉的叫声没入暮霭的阴影中时,明兰夫人正呆呆坐在阶前抱膝望着远方。
花府虽小,规制却十分齐整,百里守约勤于杂务,将此处收拾得极为整洁。虽比不得长安内狄府的建制,却已是这荒凉边境难得的好住处了。自嫁入花府后,明兰夫人便换上了汉人服饰,即使是荆钗布衣,也掩盖不了这位异域艳姬的美貌。
花将军也是怪得很,花府内一干女眷,自明兰到来之前,唯一妾并两个下人而已。花将军年轻有为,不少军士欲以自己的姐妹攀之,皆被婉拒,众人皆深以为憾,直到百里守约私下里向众人表示,花将军夫人早年病逝,此后花将军思妻心切,起誓不再续弦,一心投身军务,众人方才恍然大悟,又对花将军的人品多了几分钦佩。
如今明兰夫人贵为楼兰王妃,又具仙人之姿,在府中少不得被他人另眼相待。花将军另一妾唤作金盏,由两个丫环阿蘅、阿芷服侍着,明兰夫人入府后,见她只带了一胡人女童,花将军便安排两个丫环白天来给她作伴解闷,顺便教她汉人文字。
明兰虽不能言语,却冰雪聪明,进益颇快。然而近一个月过去,军中却流传出些闲言碎语来,称兰陵王妃已有孕在身。明兰于台阶上坐着,却回想起洞房花烛那夜的情景。
那日花将军喝了不少酒,号称千杯不倒的他竟显露了几分醉意。明兰披着汉人的嫁衣坐在烛旁,花将军推门而入,烛火微摇,映出他的影子。明兰任他揭去盖头,垂目不发一言,静待其动作,却不想花将军只在她一旁坐下,轻轻握住她的手。
“你难过吗?”花将军问她。
明兰摇摇头,困惑地看着他。
“想家吗?”花将军用胡语补充道,“楼兰。”
明兰的眼神骤然变得深邃而湿润,美目浮上一层淡淡的水雾。
“真是难为你了。”花将军叹了口气,忽然欺身压上她,明兰身形一倒,两人双双跌入床褥间。察觉到明兰身体骤然变得僵硬,花将军玩味地看着她。
许久,他却只是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可真是个好妹妹呢。”他笑嘻嘻的,眼神里满是怜爱,接着却不急不慢起身,走出门外。
“睡个安稳觉吧。”
此后每晚皆是如此,花将军偶尔会来探望她,但从不留宿。有一回他早早骑马出门去,近傍晚才姗姗归来,靴子都来不及洗就来找她,递给她一个包裹。
“这是什么?”明兰打着手势问他。
“你拆开看看就知道了,你会喜欢的。”花将军说。她打开一看,竟然是些镶嵌着红绿各色宝石的首饰,还有一枚雕刻着梅花的发簪。明兰小心地取出发簪,细细端详。花将军见她爱不释手的样子,问:“可还满意?”
“我不喜欢像你们一样盘头发。”明兰依旧打着手势回答他。
花将军“噗嗤”一声笑了:“这簪子我是从一个商人手里买的,据说是北夷部落的公主戴过的,你竟然不喜欢?”
“我可以收下吗?”明兰将其他珠宝推还给他,手中只攥着梅花簪,打着手势问。
“妹妹还真是爱使小性子。”花将军这么说着,却走至她身后,轻轻拢住她紫色长发,接着手法娴熟地将其盘成金盏的样式,用簪子固定了,对镜问道,“这样岂不是很好看?”
明兰不语,只点点头。花将军对着镜中的她看了许久,忽然长叹一声,眉目间流露出一股惋惜的神色。
“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这两句汉诗,妹妹可以好好体会。”
明兰默念这两句诗,只觉得艰涩拗口,不得其理。她沉迷入神,不觉有人靠近,直到肩膀上忽得一沉。回头才见到是花将军回府了。
“怎么坐在这里?已经入秋了,不怕着了凉?”花将军问她,她摸了摸肩上的毛氅,竟是他常穿的那件狼毛造的。听闻这件氅子是百里守约制成,质量自不必说,她只觉得这氅子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这才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哆嗦。
花将军瞧见她不胜的模样,觉得十分可爱,在她身旁坐下。明兰沉默了一刻,轻轻倚在他的肩头。两人一时无话,秋风拂面,金鼓声声,料想今夜城墙上当结起薄霜。片刻后,明兰忽然眉头一皱,一阵无力,径直向花将军怀中倒去,额头上竟渗出点点冷汗来。她美目紧闭,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苦不能言。
“妹……夫人,你这是?”花将军一惊,顾不得礼数,捉住她的手,急急掣出一截雪白的腕子,迅速用两根手指贴上她的脉象。明兰眯着眼睛,浑身乏力,任凭他摆布。读了脉,花将军脸色一沉,大声向四周喊道,“守约!”
一个矫健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自院中白杨树顶落至墙上,他动作极轻,落地悄然无声,仿佛一滴水珠融入另一滴一般。暮色中,秋风吹起他长长的黄褐色围巾,整个人如同一片枯叶飘落。
没人知道他在这里驻守了多久,或许,他只是今天恰好在场。或许,他的眼睛真的能看到千里之外。或许,他的“眼睛”无处不在。当下,听闻花将军的声音,百里守约迅速从树上落到墙上,又动作极快地跃下墙来,来到他们跟前。花将军将明兰的手腕递到他手中,并无丝毫犹豫或顾虑。百里守约也探了脉象,然而比起花将军的焦急,百里守约依然沉稳冷静:“先送夫人进屋吧,恐怕是感了风寒,或者这些日子思虑过甚,心力交瘁,以致患疾。”
“怎么这样……守约,近日军中还有些风言风语,我倒是后悔教她汉话了。若是听不懂,怕也不会多思多虑。”花将军一面将她抱起,一面道。
“还需要将军多宽慰夫人了。”百里守约微笑道。
当晚明兰便早早歇下了,花将军还特意寻了床新被褥给她加上,又向金盏夫人借来阿蘅煎药熬汤,给明兰养病。一时屋内尽是药草的香气。只是消息流出去,军中人更以为名兰夫人是真的有孕在身,闲言碎语更甚嚣尘上。花将军怕明兰夫人又多想,便特意减了每日拜访的人数,府内一时比往日清净许多。明兰也索性闭户不出,不与外人交流,这样过了三日,渐见身体好转。这正是第四日晚上,花将军外出打猎,留了阿蘅照顾明兰,不想归途中忽然起了沙暴,耽误了归程,待回来时已近亥时。骑马来到府前,远远不见半点灯光,与往日迥异,花将军心里纳罕,待走近了,忽好似被当头棒喝。只见府门大开,屋门半掩,院内地上七零八落倒着许多支残烛。花将军内心暗暗叫苦,急忙先来到金盏夫人屋内查看,只见金盏和阿芷双双倒在床边,已是昏迷过去,探了探鼻息尚存,屋内一阵甜香。花将军捂住口鼻,见床头立着一支竖香,捻起一看竟是西域的款式。灭了香,将那证物拢入怀中,花将军先将金盏和阿芷背到屋外,随后来到明兰屋前。
他已作了最坏打算。明兰屋门敞开着,婚床布置尚在,只是人已不知去向。花将军走到案前,见到一张字条。那笔迹看起来十分普通,可落款却令人五雷轰顶。
“今日楼兰王妃所受之辱,他日必当以百倍奉还。兰陵王。”
这短短几行字笔法狂乱,可以想象落款者咬牙切齿的仇态。花将军捏着字条,内心一时百味交错,又惊又惧,原来这兰陵王并没有死,那当日所杀的不过是个棋子罢了……想到这,花将军神色一凛,急忙出屋跨上马,欲向军营进发。没等他出门,已有兵士跌跌撞撞跑来府前,见到他便直直跪下:“将军,贼人贝尔什,于晚间忽然暴毙……!”
花将军的心再度沉下来,他问:“可知道凶手?”
“不知……铠将军亲临现场,只托在下将此物转交给您……”兵士颤抖着手解开兵甲,从胸口口袋中取出一张折叠好的纸来。花将军接过,打开看了,顿时语塞。
凶弥勒七窍流血,目光呆滞,瘫倒在案前,脸色乌青。他死在一个极其震惊的姿态,仿佛见到了最为骇人的事物。
这封绝命书的落款仍旧是花将军想起不由一阵胆寒的三个字:兰陵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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