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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红尘婆娑(一)
溥州多山,而颖山则是其中寂寂无闻的一条山脉。它位于溥州北部,东起临海安丰镇,西至峭壁决明崖,连绵起伏,草木颇丰。数十年前四平村的近百户人家便迁居此处,给僻静的山林增添了几分生气。
天还灰蒙蒙时,四平村喧闹的鸡鸣声此起彼伏,村民们劳作的身形影影绰绰。景毅已洗漱整洁,身上穿着青布衣服,黝黑的眼睛默默地打量着墙上。
那有一把刀。刀长约二尺,刀鞘取材苦槠树,红褐色牛皮给人以陈旧之感,其上镶着数颗大拇指盖大小的水晶原石。原石颜色不一,黄白渐变,浑浊剔透相间。
景毅紧紧地抿着薄唇,面对这把刀,身体习惯性地绷直。师父要自己与鹿刀同生共死,还要自己谋划甚多。可这刀,难保不是个祸害,难保不招人眼。上面镶着的石头,比自己更贵重呢!他怕自己有朝一日会因这把刀付诸东流。不情愿又能如何?按照师父的嘱托,从装杂物的柜子里扯出一条灰色的棉麻布来,摘下刀从头到尾仔细缠好。
推开木窗,照例给窗棂上挂着的小盆栽浇好水。转身看到拾掇好的行李摆在地上,小小的屋子里空落落的,一刻他才真正感觉到,师父当年走前留下的些许庇护,也要消失了。
“单刀看闲手,攻防结合才能出奇制胜。”
“你这样站都站不稳,肯定是哪里错了。”
“还是和书上画的不一样……过来练基本功。”
景毅眼前仿若又重现了那人散漫的身姿来,年纪三十七八,整日偷闲躲静,持梁齿肥。手摇白纸扇,全然一副纨绔子弟的做派。那人供他吃饱穿暖,也耐着性子按书本指点他习武。回想起那四年,即使是叫他受了很多辛劳,他也毫无埋怨。
除了,那人只许他喊师傅,而不是父亲。
“叩叩——”景毅一晃神,跑去开了门。来人是许厉,他道:“景毅,张大伯叫我们去村西头集合。应该是赤阳帮收学徒的事。”语毕,许厉丝毫未动,眼神中大有同行的意思。景毅闻言先道了谢,锁上门就和许厉向村子西方的练武场走去。
景毅心想,这许厉寡言少语,相当傲气,从前与他无甚来往。毕竟四平村很大,各家住的分散,山路又崎岖,有些人可能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次。托了赤阳帮的福,四平村里他这个年纪的人,不管是彼此看着顺不顺眼的,都开始走动得十分热络。
孩子不懂事就罢了,父母岂能跟着装傻,自然是左劝右劝的。毕竟日后在别人家地盘上讨生活,也好有个帮衬。前阵子景毅主动帮起许厉家的忙,送过腌的泡菜,虽然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许厉还是回应了他的示好。
说来也巧,半路上遇到同路的陈明。景毅先上去打过招呼后,三人便结伴而行。陈明体型偏胖,长相平庸,眼睛却亮得非凡,看起来老实本分。不过,要是景毅不主动和他说话,他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对景毅张回嘴。长了个白净的皮相,斯斯文文的,倒是在这方面有骨气得很。
陈明虽然一副憨头憨脑的样子,两双手的功夫却十分了得,所以大家都对他礼让三分。景毅暗地里看不上他已久,但陈明或许察觉到了,所以两人的关系始终不冷不热。
三人正走着,景毅主动开口闲聊似的问:“许哥,你消息灵通,说说今年收徒大会与往常可有什么不同?也好让我和陈明有个准备。”
许厉是村里某长老的金孙,他本人也争气得很,恭维的话多年来听惯了。此时他看起来心情不错,难得多说了几句:“今年与往年相比,下调了资质的要求,参选的名额还加了十个。你们可赶上好时候了,压力小了很多啊。不过你可不要心存懈怠,要尽全力,最好直接进个内门。”说话时眼神只朝着景毅,那副样子仿佛旁边的陈明不存在。
景毅听了这变动心里一咯噔,却顾不上了,忙道:“许哥说的是!”余光瞥了一眼陈明,眼珠转了转,低声说:“有些话,我相信大家都心知肚明。我们是同村兄弟,亲如一家,我们之间的情谊是外人比不了的。若是在赤阳帮抱成一团,未必闯不出名堂来。届时我们这些兄弟,还要仰仗许哥照拂。”
说完,又揽过陈明的肩膀,柔声问他:“你说是不是啊?”陈明哪敢说不是,顺着景毅的话头也和许厉拉关系。景毅这番话目的也是联络几人的感情,他心知,在这世上要有多大的缘分,才与彼此合拍的人共事?这点小矛盾,总要有个人出来调和,不能坏了大事。
许厉心下是最爱听这类赞词的,表面上轻描淡写地说道:“那是自然。你们也不用多说了,我心里记着呢,我许厉讲义气,四平村里谁不知道?”
山路崎岖,随着周围的草木越来越低,三人走到了练武场。所谓练武场,是一片风景怡然的平地,平时这里有孩童也有老人,是块健身的好地方。平地趋近圆形,被低矮的灌木包围,阳光充裕。
来者第一眼看到的一定是正东方的木牌,它牢牢地插在地上,题着一个醒目的大字:“勤”。一位神色威严的壮汉负手而立,左眼眉处一寸长的疤痕给这位男子增添了几分狠戾。而他面前,八九个少男少女按高矮排成一列。
这会儿功夫天见亮了,气温升上来,蝉开始鸣叫,不知不觉中周围一片嘈杂。
三人从后方轻手轻脚地绕过,向盘几位熟人走去。端正地跪坐在方布上的女孩,想必是许厉的妹妹许柔。许柔是许厉父亲续配的女人带来的,别看取了个温柔细腻的美名,实际上性格直爽率真,常和男孩子们打成一团。
景毅见她总共寥寥数面,但始终记得这个人。她自然比不上景毅小时候在东陆见到的那些少女细皮嫩肉,皮肤是乡下人常见的小麦色,穿着打扮自不用提,却稀奇地长了一双得天独厚的美目。这双眼睛太引人了,但凡是见过的,都要对她心生好感。
她低着头,坐在她旁边的是周正则和另外三个男孩子。方布上用小碟子盛着十几块小炉饼,景毅心想肯定是周正则带来的。正在此时,许柔听到脚步声,连忙抬头,活泼地几步跑来,脸上满是笑容。
她向他们三人解释道:“你们来晚啦!不过张大伯还要一会儿才有空,你们先过来坐。”于是八个同龄人坐在方布上,周正则拿炉饼分给大家吃。张大伯今天只叫了他们八个来,因为约定的时间太早了,所以都没吃早饭,这几块炉饼来的很及时。
景毅漫不经心的啃着炉饼,等到张大伯过来,大家不约而同地放下饼,站起来。张大伯一改往日的严厉,摆摆手让他们都坐下了。张大伯也坐在方布上,开门见山的说道:“前一段时间,我已经跟大家透露了赤阳帮的事。现在已经有确切消息了,收徒大会就在三日后。”
此话一出,最震惊的是许厉,他下意识的问:“这么快?这……”张大伯点点头,接着对大家正色道:“我也是才得到的消息。这次收徒比往年更急!收的人更多!”
留给他们思考的时间不多,张大伯紧接着又说:“你们不要有顾虑,这对你们只会有利无弊。你们八个人,是四平村最有希望进内门的,所以我才单独对你们问话。”
“这一个月的三次比试,相信你们对自己的实力十分清楚了。最后一次的比试名次,基本等同于你们在收徒大会上的顺序,不会有太大变动。”
“许厉,你三次第一,只要在大会上正常发挥,必定能进内门。”
“陈明,头抬起来。你两次取得第二名,我知道你向来稳当,不用我操心。从你平时的表现来看,我认为你非常有潜力。当然,基本也是内门弟子没跑了。”
“周正则,你仅次于陈明。要端正态度,克服这个懒字,将来肯定有出息,五个人里我最担心你……唉,我也不多说了,以前没少告诫过你。”
张大伯吐口气,皱着眉头,疤痕跟着动。他知道自己与年轻的时候不同了,这么多年沉寂在小山村里,不愿说直接的话,不愿得罪人。但是今天,他不愿说却不得不说。
不远处的孩子们正在扎马步,有几个在偷懒,模模糊糊的话语声传来。蝉依然在叫,惹得人心乱如麻。
“景毅啊,你天分很好……”张大伯继续说,不久就提到了景毅,然而感到有些默默无言。他复杂地看向这个男孩,景毅,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他不禁想,天上的泥,混进地上的泥潭,再不凡,又能有什么出路呢?
他面上波澜不惊,说着大致相同的话:“你不要有压力,对你而言晋级很简单,有很大机会进入内门。”
第二章 红尘婆娑(二)
张大伯最后点了一个人,景毅垂着头,其他人也若有所思。“我对你们每一个人想说的话都说完了。起来吧!去那边。”张大伯又去呵斥那帮小孩子们,教训他们一阵,转身回到了八人所站的空地上。
“自己该练什么都清楚吧,我也不说了,不给你们压力。但你们自己要知道,这两天不能偷懒!也不要练的太多,免得拉伤。”
张大伯心里不愿意看到这些半大孩子们焦虑:“这两天正是关键的时候,别乱吃东西。周正则,尤其是你。”他的话引得大家一阵窃笑,轻松了很多。他自己却笑不出,今年赤阳帮动作太大,肯定是有古怪。
不知他想到了什么,那双浑浊的眼睛蓦然地阴郁下来。天资,天资,这二字堵了多少人的路?可他们现在是不会懂的。
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不绝于耳,棍棒的破空之音在这一隅之地交响。树荫承载着夏季的温柔,野花娇嗔,芳香四溢。
等到练武结束,众人虽有些疲惫但却扫清了心间的沉闷。“景毅!你留下,别人先走吧。”张大伯道。景毅压下心中的疑惑,走到张大伯面前的一隅偏僻角落。
“我知道,四年前,你参加过收徒大会是吧。”景毅心下惊愕,缓缓地点头。只听张大伯把声音压得很低:“既然你当时能打到第三关,我猜你必定是三灵根以上!”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景毅,像是一只饿狠了的老秃鹰。
景毅被他的神态惊到,刚才练武流的一滴汗珠从脸庞轻轻滑落。他的喉咙有些干涩,声音沙哑:“张大伯,赤阳帮每年的收徒大会就有将近两百人被收入帮派,颖山,每年有三十人!我?实在普通不过!而且,四年前我并未晋级。”
张大伯听完一笑:“我知道。呵呵,你怎么会普通?你从东陆景家来,怎能和我们这些乡野鄙民相提并论!”
景毅袖中的双手紧紧地攥着,想不通张大伯此话何意。张大伯见他反应,又轻声笑道:“小子,若是二十年前……呵呵,二十年过来,我张顺也变了。”这一刻,他看起来很慈祥:“我念着大家对我的好,也盼着大家好。我与你有缘,这个你便拿去吧。”说完,从怀中掏出来一个漆黑乌亮的钏,递给景毅。
景毅此刻惧怕他,担心这手环是邪物,如何也不肯接,嘴里说着:“我自认不配承这番好意,这东西你自己留吧。”
张顺怎能放过他,突然周身气势大增,抓过景毅的左手便要将黑钏套上去。景毅自然拼命挣扎,然而张顺力大如牛,几下制住了他。景毅挣脱不出,眼睁睁地看着手环戴在自己左手腕上。
待张顺松手,景毅立刻想摘下手环,然而这黑手环十分邪门,仿佛就长在他左手腕上一样。张顺见此情景,面上一喜,说道:“看来它对你喜欢的很。你且放心,它不会害你的。”
景毅见实在拿不下来,就明白了手环上应该有仙家法术,只好放任不管,对张顺问道:“你怎么说它不会害我,如果是好东西,你自己怎么不用?”
张顺摇摇头说道:“此物名为帝王钏,妙处众多。你若是用的得当,便能如它名字所说,成就一方霸业!数十年前就引起过一片腥风血雨,真是便宜你……”
不等他说完,景毅就怒道:“你想祸水东引?”
“非也非也。世人知道的帝王钏早就毁在一魔头手中,他们早就歇了争夺的心思。可又有谁知道,真正的帝王钏一直是我传家宝,他们争的不过是个仿品!”说话间,张顺目露精光,整个人仿佛紫气东来,年轻了不少,接着说道——
“你问我怎么不用……你可知我年轻时被人废了灵根?我没了灵根,自然用不得。这是我的传家宝,我不能用,又没后人!亏呀!亏呀!不过我想通了,若我这一代叫帝王钏蒙尘,才是真最愧对先祖!不如送给有天分的小辈,让它震惊天下人。对我而言,也算结个善缘。”
景毅听他说完这一大段话,气的不行,也怕的不行,不禁冷笑道:“可惜你想错了,我怕是没有那个命用!”
张顺竟然点点头,只见他嘴唇微动,双手古怪的比划几下。景毅正看着,却冷不丁的感觉脖颈刺痛,是张顺隔空收了他的一滴血!
没等景毅动怒,张顺紧接着又从怀中掏出一摞破旧的符纸,一并递给景毅。“这些东西等你去了赤阳帮,自然知道怎么用。况且我在帮里有些人脉,给你通通关系还是可以的……不过我也只能做这么多。我相信你能有出息,不然也不会把帝王钏托付给你呀,呵呵。”
景毅忍了又忍,为了小命还是接过了,呵道:“你拿我血,做什么用?”张顺不以为意,随口说:“我又不是什么巫师,你何必紧张!不拿你血,我怎么施法护着你?我想你说的话也说完了,你还是快走吧。”说完,张顺抬脚向那群小孩子们走去。
景毅无法,再气愤也只好回去。路上,他越想越不对劲,心里对张顺拿自己血液的说法只信三分。他六年前生活在东陆,父母就是世家修士。景毅自然是这些知道常识,像血液头发一类的,万万不能叫外人得到。
不过,景毅才回过神来。据他所知,张顺来历不明,二十多年前被村长搭救,当时他奄奄一息,村民们没少帮他的忙。这些年来,从没听说过张顺讲他以前的经历,大家只当是他以前受了太大的伤痛,也都礼貌地没有向他提过。
刚才张顺自己说,他灵根被废。一个修士,灵根被废理应如同凡人。再强的凡人,怎能做到凌空取血!
既然沦落到给山村里的人教武功的地步,那肯定是受了很大的损伤,没有痊愈。除非……好好的修士不做,来这山村里,定然有极大的算计!
景毅在东陆待了十年,对于修仙绝对不算无知。即使真是他没记准灵根被废的下场,但张顺利落的手法,也绝对不像一个废人。景毅眼皮一跳,若是张顺有心杀他……
直觉告诉他,此人绝对有问题。
景毅十岁才来到颖山,是在张顺入山十四年后。师父看护了自己两年,这期间张顺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武夫,连师父也没在意过他。师父回东陆已经四年多,可张顺今天才表现出他的可疑来,还是主动暴露。张顺,城府很深!
然而,他想到师傅临走时对自己说的话,他只需保管好鹿刀,行事小心即可。师父找来的卦姑给景毅算过,若他留在颖山会有大机缘。这个卦姑道行很深,又是师父心腹,因此师父四年前放心地回东陆去了。
他想着卦姑说那番话的模样,吐了一口气,想来自己定能逢凶化吉,这帝王钏,也许就是自己的机缘。想到这他轻松了很多,不再沉浸心事。
正值绿叶阴浓的仲夏,柳絮随风而起,夏季的清香弥漫在空气中。气温高,蝉也就不知疲倦地叫。一群年纪尚幼的孩童们追逐奔跑,围着花岗岩嬉笑打闹。
小小的溪流旁,正在洗衣的农妇们忙里偷闲,一如既往地唠着闲嗑。景毅心里哼了一声,接着往前走,心想这些村妇无聊时,不说东家长,就扯西家短。他太想离开风言风语的漩涡,赶紧加快了脚步。
山坡上大片的紫叶李结了果,一簇簇绛紫的圆果披着一片片胭脂红的叶子。
因为三日后就是收徒大会,而且地点在安丰镇,离颖山有些距离,景毅决定现在就出发,先去村长家取走了师父寄存的钱财。
景毅拿着行李,隔着高高的门槛外最后向里面望了一眼。他来到颖山的第一天,就想过今后要离开。在东陆的时候,他先是住在柴房里,母亲告诉他,以后会搬到好地方。后来与母亲同在偏僻小院,母亲家的人都说,早晚要把他赶出去。他无论到哪,都要做好离开的准备。
他不能对任何一间房子有感情,不会把物品放在柜子深处,他只是暂住。
景毅感觉眼睛有些酸涩,想到自己就像没有扎根的树。人可以漂泊游历,可以四海为家,与草木是不同的。
他走到窗户旁,看着师父留给自己的盆栽,模模糊糊地听见隔壁老夫妇在争吵:“……前几天我听见张二说这说那的……一个村里,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咱笑话!当我好欺负?要是我儿子还在……”
“别……他爹也是给……那孩子也没添麻烦……今天不是要走了嘛,我们送送?”
“要去你自己去!我……”
盆里的太平花是东陆的特产,是由修士养出来的品种,有着不同凡物的灵性。四年了,它仿佛融入颖山的草木中,任谁也看不出它大概是溥州唯一一盆太平花。
景毅莫名有股怒气,他将花盆抱在怀里,头也不回地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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