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临决》——章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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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为生而生，非蝶亦蝶

林绝望着世间众人，世间众人同样望着林绝，灰蒙蒙的眼瞳里还残存着一丝只属于林绝的微光。 

“我说过，这世间只有可笑的单纯与复杂。” 

千百张口同时张动，千百双灰目同时闭起，千百世间众人却只说出了一种语调，做出了同一种神色。 

除了淡，就是漠。 

林绝手向腰间的一柄木柄斧探去，同时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 

缕缕微光沿着云边斜射下来，射在古朴街道上的每一个漆黑的角落，然而却更添了几抹漆黑。 

他很害怕。 

因为所谓的“末”已然到来。 

顷刻间，涂满漆黑的大地开始崩裂、塌陷，连结一片的屋幢骤然失去支撑，轰然垮塌，亦或者猛地一震，飞速地向越来越大的地缝斜靠进去，坠进毫无光亮的深渊。天上的乌云似流水一般哗然向四方奔逃，那些丝丝缕缕的微光也被一同挟带着，时而向四分五裂的大地吐着火花。 

世间众人早已因这突如其来的灾难而惊慌失措，然而眼瞳里的那抹灰驱使着他们拼死地向林绝靠近。世间众人贪婪地吸收着每一缕微光所携带的灼热，全身都是上下窜落的火焰，当中有几个人因为灼烧而凄惨地哀嚎着，手在空中胡乱地比划几下，然后被接踵而来的人群压成了几瓣燃烧的火块。地面仍是在张裂着，于是又能看到一群人被震倒扑在地上，继而被后方涌来的人碾压的惨无人状，亦或者被踢进地缝里，朝地底深渊直簌簌地落下去。 

可他们还是在不断地向林绝靠近。 

终于，有几个火人踩在尸堆上奋然一跃，抓到了林绝的衣服，一手狠狠地紧抓着，一手恨恨地直朝他的颈抓去。 

轰地又是一场震裂。 

那几人再也承受不住，硬是扯下几片衣角后，手在空中胡乱比划几下，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林绝离他们越来越远，旋即面目狰狞又百般嘶吼着坠入深渊。其中一人牢牢抓着那木柄斧，暂未跌落深渊。木柄斧如同上了亮色一般，涂盖了鲜血的同时在四处灾火的映照下更呈锃亮。 

林绝同样很茫然。 

他不知道如何救这些被驱使从而拼死也要抹杀自己的世间众人。 

他有修为，所以突如其来的地震以及冲天火光对他来说没太大影响。 

但世间众人很痛苦。 

他只能做到向那灰瞳伸出援手，仅此而已。 

那灰瞳急忙抓着他的手，留下了几印抓痕，紧接着，他松开了因紧抓斧锋而血肉翻卷的手，竭力向林绝的眼睛抓去。 

“轰……” 

地面又是一次剧烈地崩裂，将他与林绝彻底震开，随后便又听见一声嘶吼直坠入地底消失不见。 

“这个世间的人活得太凄惨了。” 

世间众人没有停止他们的动作，狰狞面孔依旧，嘴里却说着全然不符神色的话，揭示着他们的命运的话，此番场景煞是诡异。 

接连几个人陡然落下，那片刻间，又是几幅狰狞的面孔以及与其完全不搭的话： 

“盘很失败，他单纯一斧劈出了复杂的恶心世界，世间人活得都很苦……” 

人已堕，话音未全落。 

又是一片灰蒙蒙张开了口。 

“对了，就是你身上那一把斧头。” 

“这世间只有可笑的单纯与复杂，不过比较下来，单纯好的多。” 

林绝抬着头，冷冷看着天，乌云散开的区域，是琐碎的星空。 

“所以你要毁灭这个人人赖以生存的世界？” 

“我只是要还原它而已，盘说过，这个世界曾经是个大圆。” 

乌云猛烈地散开，露出了繁星点点的浩然星空，然后一滴滴的雨开始按从每一颗星的位置砸落下来，继而连结为很大、很大的暴雨。 

世间众人身上的火焰自然熄了，可是雨水很快就填满了地底深渊，抵达了世间众人的脚底。 

前一刻是火的炙烤，后一刻便是水的浸漫。 

“世间众人是能活在这个圆里的。” 

林绝望着漫过腰间的水，指向在水中慢慢开始挣扎的众人：“就这样？” 

没有立刻的回应，似乎是沉思了很久。终于，那道声音不再从众人口中说出，而是直透过星空回应道：“若要新生，必须毁灭。” 

“可他们现在很痛苦，很痛苦。” 

林绝抬着斧头指向头上星空，很认真地说着： 

“人不是为生而死的，人，是为生而生的！” 

“嗡——” 

整个世界都开始合拢、旋转，分不清天空与大地，分不清上下，灰蒙蒙的人们被搅成了丝，掺进那灰旋里，渐渐旋扭为虚无……

第一章 梦中人，梦外人

兰山是座大城的城名，这城将一棵棵光秃秃的落叶树挡在了城外，将各地旅人游士都迎了进来，构筑了兰山城内的景气繁华。这背是兰山、前是小林的大城安然矗立于东宋至北，孤寂地享受着极北之地的寒冷。 

冷冷的兰山城里有间小小的栈。 

小小的栈里有个悠悠的人。 

林绝悠悠地将一柄样式平平、毫不出奇的木柄斧插在腰间别的小布囊里，随后扯出细布带，慢条斯里地裹上一圈、又一圈，系上，拍拍腰间斧头的木柄，又仔细认真的上了房门木锁，方才一步分作两步、缓缓地下了楼去。 

“我昨晚做了个大梦。” 

林绝始终还是到了栈柜前，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地盯着掌柜的眼珠子，嘴却具有节奏性地说着：“我梦见你们都要死了。” 

“都要死的人怎地还会与你攀谈？”对面那书生模样的人左右摇着头，平平地续着几个字。 

“胡扯胡扯。” 

“我要走了。” 

“收拾好了？再见。” 

“喂，”林绝轻皱起眉头，语气开始带有严肃的意味，“你不想说些什么吗？” 

“去凉都的话自己拿够盘缠，莫再劳烦我。” 

书生掌柜抚在伏于桌上的木算盘上，起势一拨，开始吧吧嗒嗒地清算着账。 

“对了，如若途中遇到变数，书信寄于我即可，我会再拨给你的。” 

林绝眼望面前好生对待自己已有多年的人，朝那书生好生躬了一礼，然后又两步并作一步地离开了这里。 

“嗒……” 

修长的指在算盘上骤然一停，旋即移到了栈柜的右上角，衔起一小个瓷酒杯，随后被书生灌满了酒，临近唇边，让酒入了腹。 

“走的那么匆……” 

…… 

林绝仰首凝住精神地看着嵌进“兰山”两字的铜匾，在脑海中安顿这熟悉名字的每一笔、每一画。 

于之前他匆匆地穿梭于人流之间，行了十多处弯转，绕步将近三刻钟，终是移步到了这兰山城城门前。 

乡人回眸刻檐瓦，转屐步踏城外冬。 

能够再多回眸顾望一分，就多顾望一分。每时每刻都于心中摹画着每一寸檐、每一片瓦的样貌，然后才平平静静地向前走出去，迎向城门外寒寂的冬色。 

于是林绝出了城。 

于是看到远处的秃木，林绝忍不住轻喝出一口气。 

城门不会咿呀一声地闭起，可人是要走的。离城的此人只可以悲伤地望着兰山城，只可以哀愁地望着城前树，继而“哇”地失声痛哭。 

他也只是轻喝出口气来，表现他的不舍。 

轻喝出的白雾渐渐向前方消弥开来，离了城的人渐渐向前方举步远去。 

林绝行走着，也在想着。 

他对梦里的“末”有些恐惧。 

不，是很恐惧，非常恐惧。 

他最讨厌将天下民众一类完完全全压在一个人身上，当然，包括他自己。 

若真有世间众人都扯着红眼丝地来消灭自己、而自己还要煞费苦心地来拯救他们的那一刻…… 

林绝如此想着。 

怕是自己早就跳将起来跃进地缝里了。 

呼地一股寒风。 

林绝颤着被冻得惨白的手，拙拙地扯着棉袍裹紧自己。 

他不再想有关于那个梦的一切，而是开始盼着此次奔行的目的地。 

东宋京城，帝都凉都。 

虽然凉都一点都不凉。 

那里很热。 

所以他每时每刻都幻想着在这寒天里能够多一些温暖，多一些热感。但除了把自己裹得死死的以外，好像也没有其他法子。 

饱足感与宜温感是人永不嫌多的，在这渐临垂暮的东宋里更是如此。 

因为现在的东宋国境内常有饥饿至死的人，亦或是蒸暑冻冬所致而死的人，越贫穷潦倒之地越是如此。 

所以林绝在裹紧棉袍时没有忘记对于来到兰山城、遇到腐书生的感激。 

在林绝七岁年时，东宋被迫与杨国交战，强行断绝了杨国食粮商贸的道路。仅凭东宋自己每年的微薄产量，自然是不够整个东宋的人垫层肚底的。 

于是就像那玩笑话一样，若有四个小孩分三颗糖，那便杀掉一个。 

有全东宋的人分占其十分之一人份量的粮食，那便饿死当中十之九八的人。 

这就叫现状。 

世间众人实际上是很难吃到一顿饱饭的。 

于是人们为生存而修行，为生存而去漂泊移徙，去盗食、去抢食，去丢掉脸面做不平等的食粮交易。 

幸得兰山城算得上是座大城、倚疆界之城，幸得林绝奔走到了这儿。 

幸得那冷冷的兰山城里有间小小的栈。 

小小的栈里有个悠悠的腐书生。 

早有人觉得那等书生模样着实不得与铜臭沾边，所以便称他为“腐书生”。至于真名，他本人并不说，林绝便也不知。 

林绝在兰山城里生活了四年，终未再尝到饥肠辘辘的滋味。兰山城位于至北之地，人却远比东宋中部地带的人生活得好，至少这儿没有发生过饥荒，没有过多的天灾人祸。 

四年后的冬天，林绝辞别腐书生，离开了这座平平静静的城。 

即是今天。 

林绝要去凉都。 

因为他不想看不到书，看不到关于修行的书。 

兰山城几乎什么都有，唯独没有修行路。 

关于修行的事物，这城一无所有，人似乎也如此。 

于是林绝要去凉都。 

那有典籍与功诀，有还算稳定的和平。 

那有修行路。 

他要踏进去。 

凉都于东宋之东，他还要走很远、很远。 

就像从前行走四方一样地行走。 

所以林绝正在寒冬里微微抖瑟地行走。 

…… 

林绝真正地离开了属于兰山城管辖的范畴。 

他于铺了雪毯的行道上不停游梭，穿过一片片的秃木林，听过一声又一声短促的踏雪声。 

现在不是春天，即使有林也是秃林、雪林。 

他正在找有人烟的地方。 

过秃林，隐约一片茅屋矮房。 

他已然穿过秃林，抵达一屋前，小心地观察四周。 

他很清楚可能会发生些什么。 

在他从前行走四方时，是会常遇见些恶匪悍盗的，拦路者有，守株埋伏者亦有。 

这些穷困窘迫的人，担起铁锄就是劳苦农民，放下铁锄，蒙住半面，提起刀匕就是匪氓。 

谁叫这垂暮东宋落魄得不成样。 

国将破，山河犹在，人心先亡。 

他知道他们人心已亡，只是不知道他们的人是否埋伏于此。 

茅屋是没有门的，凸显了这户人家极度的贫穷。 

所以林绝才能观察这屋里是否有匪徒埋藏。 

只是没有。 

他徐徐走了进去，倚在屋墙上。 

一缕冬日里并非温暖的阳光透过旧茅草屋顶的一处间缝，映在林绝高高的鼻梁上。 

“你……是谁……” 

林绝这才发现在一处最阴暗的角落里，瘫坐着一个灰发散乱、衣杉褴褛的人——不如说是一具肉色骨架。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开始把包裹着木斧的小布囊抽出，动指逐渐将它向外翻展开来，于是便看见一个热乎乎的葱花白面饼孤零零的摆在小布囊从内向外翻开的布面上。 

一个热乎乎的葱花白面饼从布面上被抛到了破破的布衣衫上，随后被一只颤颤巍巍的手紧抓起来，草草送入了口。 

“谢谢……谢谢……”偶尔还能听见含混不清的声音，直从那人塞满的嘴中飘来。 

然后林绝开始把没再包裹着木斧的小布囊拿起，动指逐渐将它向内翻缩进去，收成一口小布囊，旋即悠悠地将样式平平、毫不出奇的木柄斧插在刚别在腰间的小布囊里，随后又扯出那细布带，慢条斯里地裹上一圈、又一圈，系上。 

“我叫林绝。” 

“不要再成为我梦里的一部分了。” 

那个瘫坐在角落的人歪着头不解地思考着林绝的话，但立刻又咀嚼着嘴中最后的一点儿葱花白面饼，含混不清地说着“谢谢”与“再见”。 

再遇梦里郁扬纷呈，忆梦兮，入屋冬苦饥肠人；又是梦里苦乐玄虚，忆梦兮，驱寒食警世间人。 

算不得警告，也算得与世间众人间的“奔走相告”。 

这东宋之民，太苦。 

有苦才有反抗，才有舍命的疯狂。 

那就不让他们苦，哪怕是一丝一缕一分一毫。 

林绝的梦里全都是舍命疯狂的人。 

所以他想让现实变得美好些，所以才需要告诉他们不要再如梦般重蹈覆辙。 

林绝比较讨厌将天下民众一类完完全全压在一个人身上，包括他自己。 

所以才在这茅屋中拉开了四年未行的“拯救众生”的序幕。虽不是第一次，但一定是最正式的一次。 

他要世人在末世来临的时刻清醒一些，莫把矛头瞄向自己。 

这种“救”的目的虽有些直奔私心，却是实行之基础。 

反正都是救。 

抵达凉都是基本方向，那沿途拯救世人就是一个分支方略。 

算了，搅这些有的无的、大的小的作什么。 

林绝抬头朝前走，余光与两边的积雪划过，不再胡思乱想。 

凉都就是凉都，它不会走，也走不了。 

那就一直朝凉都的方向行走。 

以及，一直朝着修行的方向行走。 

可以一直走、一直走。 

只是现在不能走、走不了。 

林绝的心开始惴惴不安。 

他总觉得会发生一些未知的事，于是便疾速往回冲向破茅屋。 

又是个身着破烂的人，只是他的脸上勉强蒙着半面蓝布，被缺了半面蓝布的袖条覆着的右手提着一弯镰刀，他的神情冷漠麻木，却又包含着一团贪婪渴望的念想。 

这个人的两排浊眼，直勾勾地盯着茅屋里瘫坐在角落里的人的肠胃之处。 

“我要是剖开，会不会有没消化干净的东西？” 

声音很难听，干涩细微，透露出让人觉得恶心恐惧的意味。 

镰刀渐渐提高，只有刚刚吃完葱花白面饼的人拼命挣扎着移动着身子。 

“叮——” 

刹时一把木斧中途闪出，一道碰撞后将那镰刀远远击飞，旋即又忽抛出一席毛布，不断伸展开来，倏然间将远飞的镰刀与接近地面的木柄斧盖住、裹在一起，随后收成了一口平实无奇的小布囊。 

“我真没想到会再遇到这种人。” 

“我真的没有想到。” 

“居然还存在剖开别人的肚子来取食以填保自己肚子的人。” 

…… 

林绝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拾起置于地上的小布囊，缓缓系在腰间，随后抬头看着那人，“你非要吃带血的东西吗？就算找不到吃的又怎么样？” 

那人早就被方才一瞬间震得魂不守舍，又是这么几句狠击人心的话后，早已凄惨状似地拖爬着逃离了此处。 

“呼……” 

林绝长长呼了一口气，随后转过头去，眼神复杂地望着眼前蜷缩一团、颤抖不已的人。 

又是几个葱花白面饼，以及一方素巾搁在地上。 

“只能帮到这儿了，能否保护好自己自然只能看你自己了。” 

几团白气又不停息地向上翻卷飞散。 

“保重。” 

不知那前来夺命取食的人是否也会被人剖开肚肠，不知哪一处的雪地上多了一团血红。 

…… 

下过了大雪。 

又挂起了毫无温暖的白日。 

更走过了无数路，留下无数一掩则消的踏雪足步。 

也不知过了多少天，林绝终是抵得这帝都的城门口。 

林绝仰首凝住精神地看着嵌进“宋皇凉都”四大个漆墨色字的金匾，在脑海中安顿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的每一笔、每一画。 

宋皇凉都，早就被林绝把笔画拆丢组合后改成了“修行在此”，倒也不知凉都的高官达贵会不会因为东宋皇城凉都的堂堂大名被林绝内心歪曲得不成样而脱下高冠官帽将林绝痛揍一顿，单修行之人怕也会失智丢掉武器、泼口痛斥林绝的思想。 

不过起码现在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所以林绝才敢肆意地想像，并安然走向前去。 

城门不会咿呀一声地闭起，人可是要进去的。进凉都的此人可以恣意地望着凉都城匾，也可以随性地望着城外每一处阴影角落，继而满心欢喜地迈开大步。 

在方才关于修行之路上成功仿佛在眼前招手的幻想后，他也只是轻叹出口气来，表现他的遗憾。 

遗憾什么？自然是遗憾那等美梦没成真。 

然而也只是一瞬间，随后他便心中波浪万丈高、面上宛如镜湖地踏足进去。 

他进了凉都，从此未来修行道上又会多一人。 

进城后，能够多顾望一分，就多顾望一分。每时每刻都于心中摹画着每一寸檐、每一片瓦的样貌，然后才平平静静地向前跨步走向前，迎向城门内如沸汤浮泡的纷呈。 

梦里面，凭着一身修为，望着一众世人。 

梦外面，凭着一股执念，望着一路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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