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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岐阴小城
岐阴城在大岐朝的最南头,山北水南谓之阴,岐阴北临山,南临水,此城最阴,谓之岐阴。
可岐阴又是大岐最为奇特的一座小城,小城不大,也就其他地头县城那么大,可却又实实在在是一座城池,地不多,人也不多,但是官多规矩多,这些官员平素还甚爱相互攻歼,岐阴的一亩三分地,连农户的肚子都填不饱,却立了几十尊大神,连立足之地都没有,谈何融洽?
也正是因此,才尤其显得岐阴的不凡。
一座王朝偏远地带的小城,何以承受泱泱大国之气运?
街道口的老神棍曾贼兮兮地对苏巧说道:“这座小城不得了!大岐有三条龙脉,三阳开泰,阳气占足了,岐阴在龙尾巴上,就只剩下了晦气。”
苏巧似懂非懂。
“否极泰来啊!说不得这儿,也可以出龙呢?”,瞎了眼的老神棍感叹道,他眼睛的位置是空洞洞的,常吓坏了小孩子,故而生意不好,瘦的像阵风。
龙是神话中的生物,天生便是神明,一举一动自成道理,处处神,处处通,处处神通。
大概无论是儒家的正人君子,道家的世外高人,还是佛家的金刚罗汉,都逃不开与生俱来生而为人的优越感,然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天爷看人,也不过跟其他万事万物一样,没有什么分别,就算是偏心,也多半是更偏心龙这样至纯至阳的生物。
这一点哪怕是太初之神,父神伏羲,母神女娲,亦是这般想法。
孤阴不生,孤阳不长,自女娲捏土造人,退避凡尘,伏羲氏从此不见人间。
唯有龙,在红尘万丈之间,依稀可以看见它们神骏的身影,或跃出无尽大海之面,或翱翔腾空于白云之巅。
龙可吞云吐雾,腾飞凌空,出海为灵,入海为神,而龙尾是龙司水之处,鱼尾可戏水无痕,龙尾可兴风作浪。
所以在这座小城里,一年到头都见不着几次太阳,天永远是灰蒙蒙的,亦如城里的人一样。
北边的小山名为小素山,或许它原本不叫这个名字,但它真的很小,或许称它为坡或者丘更加合适,山头上一片素色,光秃秃的,周年云遮雾绕,不见真面目,最后也就被叫成了小素山。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南边的河护城,深而宽,河水急湍,为的是防南方的大离,南方属火,大离即大火,以水镇火,此河名却离。
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小城虽小,风水极好,规格极大,小池子里,可以养大龙。
现下是一月三十,人们从过年的气氛中走出来,男耕女织,农户繁忙的日子又要过度过一年,而对富人来说,这只不过是他们虚度生命的又一个开始而已。
苏巧蹲在一颗柑橘树下,抬头望着树上结得颗颗饱满,小巧玲珑的橘子,禁不住咽了口口水,望得眼馋。
他把大拇指咬在嘴里,低头正思索着要不要爬上墙头摘橘子。
柑橘树不高,却在墙那头,土墙更矮,墙边蹲着条赖皮狗抬起一条后腿正在排些屙堵物,墙里头是户没什么面子却甚爱面子的人家,就连门槛都只有一尺不到,说是门槛,也真算是难为它了,富贵人家门槛颇高,为的是免得被人家踩平了,这户人家门槛不高,也根本没什么人愿意来踩。
不过若是这户人家里的人跑出来看到这条死狗在这儿做什么,肯定要黑着脸一顿死打。
“呸!泥腿子还想来我家偷橘子吃,就是丢了也不给你!”,一个十一二岁小破孩从门后面钻出半个头,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星子,但他却不敢把头完全伸出来,要是被爹娘发现自己和这种没脸面的人讲话,自己就逃不过一顿打。
“那还真是遗憾。”,苏巧砸吧了两下嘴,少年的面目甚是清秀,比之一般的清秀,更多了三分可爱,皮肤白净,除了身上那身不甚体面的麻布青衣,和大户人家的孩子没什么分别。
“好不要脸!”,孩童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就打算把头伸回去。
“怎么这么说话,王帆,你就不怕哪天我做了你姐夫?”,苏巧嘻嘻笑道。
“砰!”的一声,那个叫王帆的小孩就推开门迈开小脚丫子跑了出来,叉着腰仰着头,对苏巧怒目而视,“你跟谁俩呢!”
跟谁俩呢这话是更北方一点的方言,按道理来说应当是传不到这个与外界向来没有甚么往来的小城里的,但是王家虽然是破落户,好歹祖上也曾风光过,王帆这一支,据说便是从北方迁过来的。
王帆是嫡长子不错,不过还有个王大小姐生在了他前头,虽说是庶出,但是这家的王老爷也就只纳了一房小妾,何况生的只是个女儿,自家都没甚么稀奇玩意儿的,家产都剩不下一星半点儿,能维持住体面已是不错,还有什么闲工夫搞内斗,所以王夫人异常疼爱这个姑娘,把她养得水灵灵,儿子野,好养又怕惯坏了,长大后怕成了废物,女儿败家不容易,倘若家里头这唯一的儿子败家了,那王家到这一代香火算是断了,终究还是不如女儿好养活。
大岐的女子能顶半边天,书塾有教无类,去读个两年书又不费钱,何况往后还能教王帆提前两年识字,王家的老爷夫人就先把王大小姐送到了城里唯一的书塾里念书,恰同学少年,苏巧和王大小姐今年刚好都是十四岁,已在书塾里一同念了两年书,待来年,王帆也要入书塾读书了。
王大小姐一向宠爱这个顽皮的弟弟,所以王帆把这个庶出的姐姐活生生当成了童养媳来看,如今苏巧一个挑拨,霎时就急得跳脚。
“好啊你!三天两头不敲打你一顿,你这破烂木根子还钻出墙去了?!”,莺声燕语,婉转不休,声音如花般温柔,温柔底下藏着的是落花流水无数的杀气。
“哎哟痛痛痛!”,苏巧的耳朵被倒拎着拧了个弯儿,疼的他眼角直翻泪花。
“你可别忘了是谁把你这个没良心的捡回来养活的!”,苏巧转身,身后的是一个叉着腰的秀气少女,身材匀称,眉目间尽显钟灵毓秀,不知多高的山才养的出这样的灵气,不知多深的水才能藏得住这样的仙气。
“就是!苏姐快教训这条癞皮狗!”,王帆忙不迭跳了起来叫嚣道。
苏巧先是瞪了王帆一眼,随后死皮赖脸,朝着这位苏小姐腆着脸拱手做了个揖,用憧憬似的语气说道:“当然是我们苏柯颐大小姐啦!”
“哼!”,苏柯颐双手抱胸,冷哼一声,“那你的良心呢?”
苏巧一指那条癞皮狗,荒诞不经地笑道:“看它饿了,喂狗吃啦!保不齐连着刚刚一起被它拉出来了!”
“你!”,苏柯颐柳眉一竖,叉着腰就要急眼。
“啊!这条臭狗!”,王帆看到毛发不齐,露出大片脏兮兮皮肉的黑狗,惊叫一声,撒丫子朝这条可怜的小狗跑去,骇得它匆忙间跑开。
这坨狗屎狗拉的不尽兴,但却依旧牢牢地黏在了王家的墙头。
这座多雨的小城总是带着湿气,若是不乘早刮掉,三两天都干不了,往长了说不定还会黏在上头,真是伤极了王家的体面。
第二章 王家小院
“苏巧!”,少女愤怒地喊着这个嬉皮笑脸的少年的名字。
“干哈?”,苏巧故作毫不在意,掏了掏耳朵,吹了口气,但是手却隐隐有些发抖。
“不干啥!”,苏柯颐平静地说道,越是平静,苏巧越是紧张。
“你不是说你良心被狗吃了么?那就把它捡回来好了!”
苏巧干笑两声,理直气壮:“我也想啊!这不是被他吃了么!”
“喏。”,苏柯颐努了努小嘴,“这不是被它拉出来了嘛!”
苏巧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苏柯颐嘻嘻笑着,觉得十分可爱。
“算了,这次就放过你了,回家吧!”,苏大小姐小手一挥,饶了苏巧一条狗命。
苏巧送了口气,展颜笑道:“嗯,回家吧!”
自始自终,他们都没再搭理过王帆,留着这个小屁孩一个人呆呆地站在王家小院那扇涂了红漆试图伪装成红木的大门前,感觉有些寂寞。
看着两个人的背影,王帆突然有些嫉妒。
可能这就是天作之合吧?一个成语蓦地从这个还没有上过一天学的小屁孩脑子里冒了出来,这个词是他从姐姐那里听到的,王小姐常把这句话放在嘴边,一天几乎要出现两三次,当然,出现最多的,还是“金童玉女”,不因为别的,因为带了金玉二字,听着就阔气、好听。
也许这个乡巴佬说要追我姐姐是开玩笑的?王帆想了想,随后摇了摇头,自信地笑了,怎么会呢,我姐姐那么好看,嗯,也就比苏柯颐那小娘皮差了一点点嘛!对,就一点点!
想到这儿,这个没落家族的小破孩更加嫉妒了。
“年轻真好啊!”,一个书生气质中年男人走到王帆的身后,砸吧了两下嘴,拍了拍王帆的肩膀。
“哇啊!爹!你怎么在这儿!你来这儿多久了!”,王帆惊叫一声,才发现了身后这个男人。
中年男人穿着一身勉强可以算得上是绸缎的绯色长衫,衣服看上去洗的很用心,但是衣服的主人却不甚爱护,蹲了下来,衣服的后摆沾到了潮湿地面上的泥土。
王帆撇了撇嘴角,叫道:“爹!你把咱家这件最好的衣服弄脏了!娘看见又要骂你了!”
王帆他爹胡子翘了翘,有些慌张的样子,这个刚刚还气度不凡的男人想要说得话都被憋了回去,一口气闷在心上,十分难受,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舒了口气,招呼道:“帆帆,咱家墙角哪来的一坨狗屎?被你娘看见了又要骂了!岐阴不比北方,天气湿哒哒的,到时候沾墙上了,可没有人来铲。”
“那有什么的!”,王帆不屑地说道,“反正最后还是要爹你来洗掉!”
“哈哈!”,那个中年男人干笑两声,又站到王帆旁,爱溺地摸了摸王帆的头,不顾王帆的怒目而视,说道:“嘛,算了,回家吧!”
王帆嘴巴一抿,小眼一眯,鄙视之情尽显无疑。
“败家臭老爷们儿!”,门内走出来一个性情和身材都十分泼辣的少妇,在迈过那道门槛时,还故意高高地抬起了脚,像是要迈过一道无形的高槛似的,三步并做两步,走到中年男人身旁,使劲地拧住王老爷的腰间皮肉,狠狠打了个旋儿,吼道:“王扶星,你又把咱家这件最便宜的衣服弄脏了!下次我就不给你洗了,自己去买新的吧!省的你攒私房钱去珠缨楼找那个叫婉君的小浪蹄子!”
珠缨楼是这座小城里唯一的贞节牌坊,小城别的不多,大官尤其多,排场尤其大,一般的烟柳花红之地,这帮子眼高于顶的官老爷们向来是不屑去的,唯有珠缨楼这样的青楼,反而以这样奇特的生存方式,在这座小城里开枝散叶,无论是这里的官老爷土财主,还是自诩为君子的读书人,都以能娶到珠樱楼的曼妙女子为荣,更甚者一纸休书,只为了把其中的平康女子迎回家,更是奉为神女,在上流人的圈子内传为一段佳话。
而婉君则是珠缨楼清倌人中最风流者,一曲千金,坐不垂堂。
行走在胡桃巷子里的人看见了,纷纷露出了了然或是嘲讽意味的笑容,王家娘子泼辣,喜欢炫耀,凡是住在这条巷子里的人大都有所耳闻,三天两头便能看见这位泼辣妇人出门炫耀一番自己身上银镯子和脖间挂着的珍珠项链,银镯子有些泛黑,显然是带了不少年头了,珍珠项链九真一假,但胜在珠子够多,一圈圈缠在王夫人的脖子上,就算不嫌坠得慌,也不怕把自己勒死,日子久了,连这位素来小心爱财的妇人都分不清楚那颗是真的,哪颗是假的。
除了幸灾乐祸者,也有少数人同情这位王扶星王老爷的,斯斯文文又不装腔作势沽名钓誉的一个老好人,却把一头母老虎娶进家门,不但没有大大长脸,反而丢了许多体面,当然,这些话他们也只敢心里面想想,若是说了出来,城东那个被气得差点吊梁的老夫子就是最好的例子。
老夫子是城内唯一的书塾,也是苏巧苏柯颐王小姐等人就读的书院的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在这座小城里闻名遐迩,却被这个妇人气得斯文尽败。
老夫子素来以稳重和儒雅受到岐阴城内人们的景仰,斯文二字养于心内,一声浩然正气,号称鬼神不可侵,当年城外小寺供奉邪神,老夫子上前一拜,供台上的泥像都被震碎,毁了半生修为。
举目天下,老夫子在儒教中都是称得上道的人物,“半圣之下,唯见夫子风骚!”
王老爷唯唯诺诺,连连讨饶,讪笑道:“娘子,下次不敢了!我这就把那摊狗屎铲干净!”
“不用了!”,王夫人双手叉腰,昂着头,眉飞色舞,得意洋洋地大声说道:“这种脏活累活当然是要交给下人干!王扶星你再不出息,也是我们王家的老爷,免得传到那个老头子耳朵里,说我们王家没有规矩,坏了斯文,给外人听去见了笑话!”
可怜老夫子一生赞誉不断,今日里被这个妇人坏了名声。
“是是是!娘子所言甚是!”,王扶星连连摆手,讨好似地笑道,一副神气跟刚刚苏巧见了苏柯颐别无二致。
王家是个北方南下的破落户儿,若是城里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倒稍显夸张,但是王夫人一派威严,足够在胡桃巷子里扬名了,至于他们说的“下人”,却是泥巷子衣不遮体的可怜孤儿鱼剩子了,一鱼千卵万卵,何况还是一剩子,这名儿尤其可怜,一如他身世一般。
每回有脏活累活交给鱼剩子干,王夫人总要骂骂咧咧地丢出几枚铜钱,起初还是一小把,随着生意日益增多,铜钱的数目也越来越小,到后来几枚铜钱掉地上都听不见声儿。
王夫人一手拉着王帆,迈高步跨过了家门槛,也不回头看王老爷一眼,王老爷一派受气样,亦步亦趋,跟在王夫人身后进了家门。
外人也没闲心思继续看笑话了,若是闲人想看笑话,天天来王家小院门前一蹲,天天都有笑话可以看,当事人一走,看客们也就散了。
王夫人负手关上木门,背靠在这一下雨就直掉漆的红漆大门上,默默地叹了口气,垂下几滴泪珠。
王扶星连忙走上前,搂住了妻子,温柔地扶了扶她终于柔弱下来的背。
王夫人眼眶更红了,声音哽咽道:“你这不中用的东西!我们家这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啊!”
王扶星怜惜地笑了笑,劝慰道:“快了!”
“娘,你怎么了?”,王帆默默地抱住了王夫人的腰肢,仰起头看着这个风韵犹存,但却满是辛劳之色的面容,她的眼角又多了一丝鱼尾纹。
“没事啊,乖。”,王夫人抹了把眼泪,抱住了王帆。
“走吧,娘给你留了点心。”
“嗯!”
王夫人在外人眼里是个恶毒极了的女子,他们怎么都想不通王扶星是为何才会娶这么个泼辣女子,难道真的仅仅是因为她同样泼辣的身材?
妇人虽毒,但在这家子人眼里,就是半边天空。
王夫人拉着小王帆便走进了这不大的院子里,只留下王扶星一人负手靠着黄泥糊的矮墙,兀地叹了口气,抬头望着岐阴上方那片灰蒙蒙的天空,拳头不经意间悄然攥紧,手指微微泛出白色,自语道:“快了....快了啊......”
后院王家祖祠灵牌前的香火炉上,升起了一缕青烟,在这空气中净是雾气寒气的阴凉小城,极不显眼,也无人看见,但它却真实而清晰地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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