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社行》——行不止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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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谣篇（1）逢妖囧书生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

中夜，浮潇山上本是明月当空、月华泄地的清丽景象，却不知不觉间慢慢地被山中的一阵云雾所笼罩。雾色催起天边的云角，云角裹住月色的光辉，改换上一块黑黝的幕布。月华不再，风儿亦吹起凛冽的号角，呼唤起沧溟的泪珠。

雨丝，连绵不断的雨丝线儿从浓黑如墨的天穹之间倾泻下来，瓢泼、滂沱般地浇落在凡尘的土地之上，似在清洗这尘世的泥浊，又若在赐予这山间新的气象。

这密如发、骤如电的无根露儿，浇洗了山水的秀丽，给予了自然的生机，却也淋湿了逆旅山间匆匆行走之人的行囊。

“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何来由如此的倒霉。”一道身影慌乱地奔走在这雨丝如幕的浮潇山上，间或踩入山间一两个雨水汪塘，浸湿了鞋袜，却也顾不得停留片刻，“快点，必须得在这场大雨淋湿前找到落脚处，自己身上那一袋子书籍纸张可耐不得这山间的豪雨浸染，可不能让自个儿十年苦读的心血化作一枕黄粱。”

山间疾走的行人，似是一位赶考的士子。只是他在这番风雨中行走，想不淋成落汤鸡却也难喽。

正当书生奔走无迹，难寻落脚之处时，却于耳边忽隐忽现地传来一阵女子柔雅的清歌，伴着一缕悠扬的琴音，依稀是一首优美的词曲，仿佛间听得：“问何年，此山来此？西风落日无语。看君似是羲皇上，直作太初名汝。溪上路，算只有、红尘不到今犹古。一杯谁举？笑我醉呼君，崔巍未起，山鸟覆杯去……”

“半夜竟有女子之声，不会是狐狸为祟、山魅作怪吧？”浮潇山虽是婆罗洲北往中州的一条捷径，然终非弘通的大道。那崎岖回旋的山道上、在白日里就甚少行人，而在这凄风苦雨中又怎会有这靡靡的丽人之音。

“不过刚才那曲唱的好像是辛稼轩的词儿，想来如此有文韵的小姐儿又怎会是那魑魅魍魉呢？也许是我想岔了吧，还是避雨要紧。”起先的一片狐疑，在书生自个儿文人骚客的遐想下倒是不攻自灭，而现实中遮风避雨的需求则催促着书生往那声音赶去，毕竟有人的地方，总会有一片温暖的。或许能得到红袖添香夜伴读的待遇呢，嘻嘻！

雨水婆娑地下在这片葱郁的山林间，而在天地间的儿郎则成了那个“伤心”人儿。

“有时候，真的，雨水跟汗水、泪水似乎也没啥差别的呀。”望山跑死马，听音赶成狗，当书生犹若一条落汤死狗般地赶到那声音附近时，那阵清歌亦是戛然而止，杳然而寂。而看这四周亦是莽莽苍苍的山林景象，毫无避雨藏身的屋舍人家。

欲哭无泪，欲哭无泪，这阵声音怎么就不等等他这位清秀的公子呢？至少给他指个明路，寻一处避雨去处也好啊。

“我的红袖添香夜伴读呢，至少给我来座兰若古刹也好啊！！”心揣“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美好愿景的书生，到头来一场空实在是晦气得很，不免唏嘘道。

“那个……嗯，兰若是什么，能吃吗？”却说书生言语之际，那本已消失的柔雅清音又忽若幽魂般地再次响起在了书生的耳畔。

“吃，吃你大爷。”冷不丁被这声音一惊，那书生气头一上，不免朝向这骗其瞎走冤枉路的声音喝骂道。

只说这书生往那声音起处看去，倒也找着那阵曼歌轻音的主人。只见自个左近的一株老榆树的粗枝干上兀自侧卧着一个人儿。只是这雨夜朦胧，黑灯瞎火的倒不知这人儿模样如何。

“咦，读书人不都是满口‘之乎者也’，温文尔雅的吗？公子这个样子可不像个读书人啊。”那人儿见书生已瞧见自个身影，倒也不在遮掩，足上轻点树枝，竟是从那老榆树上跳将下来。

“这身法甚是了得，不会是剪径的强人吧？不过听声音似乎是个雌儿，莫非是个女强人。”这书生心头微一咯噔，暗道不好，今个出门没看黄历，真是霉运连连。先前贪图省事，没眼力劲地挑了这条去往中州的捷径，没想到这条道虽是路程短些，但山路上坑洼不平甚是难行，到头来走了一天还未过了这浮潇山头，空落得一场雨淋不说，还遇到这么个剪径的强人。

“好汉，不对……女侠饶命。书生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还望女侠高抬……”

却说书生正准备编排好那套绿林保命的口诀，却不想那人儿身法甚是迅捷，电光火石之间已然临于自己的眼前。

好俊的功夫，若是一位习武高手遇见这么高明的身法，技痒的，难免要切磋一二。可是这书生习文啊，他对于这般身法逃命还来不及呢。

“对了，你慌张什么啊，你还没有告诉我兰若的意思呢，那到底能不能吃啊？”

那清丽妩媚的声音，伴着一股幽兰的沁香气息。若是怡红翠苑里瞧见，不免让人产生浮想联翩的“感动”。可是现在这是荒郊野林，是一片叫破喉咙也无他人应答的地界，而面对这轻功高绝、来历诡异的女子，作为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又怎会有“感动”，他有的只能是“不敢动”，特别是瞧清那女子的面容之后，书生的心头更是泛起了黄莲苦意。整自个晦气地遇到个魑魅魍魉，看样子逃命的机会也没了，书生这副皮囊该是交代在这里了。

咦，这女子何等尊容，竟让这书生产生此等彷徨？莫不是巡海的夜叉、勾魂的无常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吧？不不，这女子的相貌却是另外一种惊惧。

有诗道：凄风骤雨多少孽，平生惹来魍魉思。左敛娇容右狰狞，半是鬼魅半西施。

却道这女子左脸之上肤质白皙，甚是眉清目秀、清纯秀丽，婉若月神下凡（嘻，好似个月宫的嫦娥）；其右脸之上则布满着黑如炭灰般的腐肉，很是狰狞难看、丑陋非凡，好似恶鬼出世。另外其着了一袭殷红色的深衣，更依稀透着一份森然的鬼气（呵，倒是个九幽的冤魂）。

美与丑仿若道家的阴阳鱼般融汇在了一起，显露在这女子的面容之上，却是妖艳与惊悚并存。

如此尊容的女子临于书生面前，更是这雨夜之中，却是说不出的可怖。

“神仙饶命、神仙饶命”书生在这惶恐中仅存的一点神智还欲稍作挣扎，而其裤裆儿则已是湿漉漉地一片了。

“桀桀，连兰若是什么都不肯跟姑娘我说，真是一个无趣的人儿，看来还是吃了得了。”

书生惶恐的丑态亦是展露在这女子（女妖）的面前。见书生如此形态，这妖怪倒也不再掩饰，连带着自个儿刚才那轻柔妩媚的声音也变得尖锐而狠戾。

“不能吃，不能吃，吃了书生，那书生这十年的寒窗苦读不就白费了！”听这妖怪的口气，这书生更紧张懊恼起来，连带着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倾吐着自己心酸的命运。

“呦，酸臭书生还有心思上京赶考。可不知那科举却不是这般好考的。不说多少士子通宵达旦挤破脑子地想往这‘独木桥’上赶，可又有多少人能真正地从这独木桥上跨过去的呢？便是有那一二侥幸得中的，也多是有才无德之辈。所谓荣华富贵及身，糟糠之妻撇弃。

我看你还是进了我的五脏庙，也省的揣那贪图荣华的世美心，做那追逐名利的中山狼。”

这妖怪多大仇、多大怨，竟如此埋汰科举之道、竟如此怨恨仕途之人。莫非是其前生错了姻缘谱，误觅了个负心绝情的陈世美？

所谓遇事则显急智，任是屎尿尽失、惊慌失措的书生在这当口，也从妖怪的话语中听出来一些意味，感情这妖怪还是个失足怨女，被人始乱终弃的主儿。想到此处，书生心中亦起了一丝波澜，一丝从这女妖手上存活下去的希望。毕竟有情的妖怪总比那无情的妖怪好对付一些，即使这是一位相貌狰狞、言说要吃掉书生的妖儿。

山鬼谣篇（2）苟全性命于妖鬼

从来薄幸男儿辈，多负了佳人意。伯劳东去燕西飞，怎肯做双栖！

没想到，没想到这相貌狰狞的女妖怪竟是个失足怨妇，被人始乱终弃的苦主儿。一身屎尿味的书生儿在此刻亦强自镇定下了心神，思量下存生苟活的计策。

“神仙饶命，神仙饶命。书生一介寒素，怀一腔赤子之心，只为科举得中，谋得一官半职，也好为黎民百姓谋利、为苍天社稷造福、为您老效力，还望……还望神仙饶过小生狗命。”

求饶的话儿，自然要表现出一番赤子之心、忠贞之意。看这女妖也不像是个兴风作浪、唯恐天下不乱的祸主儿，这书生自卖弄起一腔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丹心碧血来（想来有点良心的妖鬼不至于戕害他这样一位“仁人志士”）。当然书生呼喊这求饶话儿时带着悲天悯人的哭腔儿，而其动作上更是如捣蒜般地磕着头儿，像是在虔诚地顶礼膜拜着一位玄天穹顶之上的女神。

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演技。书生到这生死存亡的关头，亦将自个好死赖活、苟全性命的演技发回的淋漓尽致。

常言道“一哭二闹三上吊”是娇气女子的倚仗，而“一哄二跪三磕头”则是窝囊男子的本事。而今夜这书生无疑将这”一哄二跪三磕头”中的“磕头”本事发挥地炉火纯青。

“花言巧语、死皮赖脸的人，姑娘我也见得不少了。不过像你这般摇尾乞怜的怂包书生儿倒是不多见。罢了，罢了，看你这屎尿尽失的腌臜样，我吃了倒也有几分嫌弃。”

这女妖见这书生丑态尽显的模样，却是说不出的解气，本欲将这书生杀死后生吞活剥的念头倒也消散了几分，反而起了一丝想要与这书生好好聊将一番自己前半生的苦水的心意。（也许可怜之人往往想要找另一个可怜之人倾吐自己内心的苦楚。）

也难怪这女妖会产生这种想法，只缘当年自个儿亦颇为单纯地将一生幸福托付于一个穷酸士子身上。却不想着那士子自走过这浮潇山头，去往中州赶考后就甚少与己联系。其间只寄回了一封书信，却是言说自己寄住在中州的一所寺庙温习苦读以备考试。然而在这信之后自己与那士子之间便是音讯渺无了。

想来这士子也是个薄情的男儿。说什么情比金坚、山盟海誓，到头来不过萍花入水，随风而散罢了。许是鲤鱼入龙门，做了个京城里富家豪门的赘婿，反忘了她这个糟糠白首的旧人。堵着气，自己想去这中州地界寻访那薄幸人儿，却不曾想这路途漫长，自个又是个女流之辈，身子骨弱，经不起这风餐露宿的打磨，竟是病倒在这浮潇山头。而这浮潇山道虽是去往中州的捷径，却也是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界。自己这一病，倒是举步维艰起来。

且说自己因病在这山间蹉跎，倒耗尽了自个随身携带的干粮，而自己的病却未见丝毫起色。病饿之躯，在这荒山野外，原无幸免之理，却不想自己久病也能逢到一丝甘霖与生机。

记得在这山上断粮后的某个月夜，自个儿实在病久了，饿慌了，便觉得眼前朦胧间，似有万条金丝线儿如橄榄枝般垂挂于自己面前。这些金丝线儿虽不知道是什么，却散发出一股甜蜜的馨香，似带着勾魂摄魄的诱惑味儿。也许是自己饿慌了，也许是自己病久了，倒觉得这金丝线是一道难得的美味。自己的口舌不受控制般地去靠近、去吮吸、去咀嚼这道佳肴美餐。还真别说，自从那夜吞吃了这金丝线儿，困扰自己许久的病痛感和饥饿感，亦如烟消云散般消失了。

常言道“逢凶化吉，必是吉人天象”，莫非这是大难不死的后福？然而自己的这种猜想终是想错了，因为噩运已是接踵而至地到来了。自个本是清秀白皙的容貌，却变成了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原来也是个苦命的姑娘啊。”不知不觉间这女妖儿已讲述完了自己过往的生平，而聆听这段故事的书生蓦然间也忘了自己现在的处境，反而起了种唏嘘的感想，毕竟这女妖还真是一位多情的“姑娘”。

“不过，不杀你也有不杀你的条件，我要你帮我一个忙？”那女妖本是尖锐的声音到此时亦是和缓下来。

感情自个儿还是逃不出这女妖的五指山啊。然而活着总比死了好，只要不是上刀山、下火海，自己先应承下来倒也无妨。

“姑娘有何难事，小生万死不辞、必当效劳。”书生既从这女妖的虎口下饶得一条性命，难免得有一些表示，连带着说话的语气上也气若洪钟、慷慨激昂起来，一改刚才泪如雨下、屎尿失尽的丢人模样。

“你小子有这份心意，倒也不枉我留你一条性命，不过这任务可不简单。姑娘想要你帮我找寻一所名唤“阿兰若”的寺院，顺便将这支金钗送与那名唤陈华烨的书生。”这女妖儿说着话儿，手上则从殷红深衣中掏出了一支精雕细刻的金钗儿。

“找寻‘阿兰若’寺中的陈华烨。想必那陈华烨便是你家相公吧！怪不得我刚才只是提到兰若两字，姑娘便急不可耐地问询起来，原来是明知故问啊。”书生到此时倒明悟了许多，了解了这妖儿一直问询兰若的缘由。

那女妖倒是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像是默认了书生的猜测。

“你不怕我出了这浮潇山，便翻脸不认账。”这女妖不像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这书生也大起胆子来，欲试探下这女妖的底线。

“不怕，我想你这博览全书、学富五车的读书人也该知道些阴阳五行、鬼神法术的厉害。若是你没实心替我办事，我自有咒术收你这惜命之人的性命。”那女妖说着话儿，手上则颇为迅疾地将一道黑烟打入那书生的胳膊之上，烙刻下一串铃铛印记。

“这是什么鬼？您不会又打起书生我这性命的主意吧！”妖怪，本就不能以常理度之的，谁知道这妖女是否翻脸不认人，又要拿自个的性命开刀。

“不伤你命，只是姑娘送你的一份礼物——一个俏丫头，也好收束了你那心猿意马，好好为我送信。”

乖乖，原来是派驻一个女鬼来监视自个儿，这女妖还真不是一个省油的妖儿。

且说书生与这女妖一席话后，那瓢泼不停的山雨儿却早已停了下来。雨后的空气十分清新，而天上的云朵间也显露出二三星光。这山雨停了，这山道自然好走了许多，这书生自不欲在这鬼地方多呆，与女妖道别后，自是马不停蹄地往中州的方向上赶去。且说这一路走来，倒不觉东方晨曦渐亮。一阵朝霞映空，依稀间似还传来那《山鬼谣》词曲的下阕：

“须记取，昨夜龙湫风雨，门前石浪掀舞。四更山鬼吹灯啸，惊倒世间儿女。依稀处，还问我，清游杖屦公良苦。神交心许，待万里携君，鞭笞鸾凤，诵我远游赋。”

“还远游赋，我看是一道催命符啊。”这惜命的书生摸索着自己身上的那道鬼符，不禁叹息道，看来自个儿的命运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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