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篇文章中,小编为您详细介绍了关于《《进化供应公司》——可以开始了吗》相关知识。本篇中小编将再为您讲解标题《张骞出使西域》:。
第一章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展转不相见。
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这是一首广为传唱的《饮马长城窟行》汉乐府,是时汉武建元年间,几乎家家妇孺都知晓这首曲子,以及其中饱含思妇的无限惆惘之苦。
在汉中郡城固之南五里处的汉江之滨,有个叫“博望”的小村落。不论清晨或黄昏,总有一个美丽的少妇徘徊于家门前不远的那条博望河河畔,抑或低头哀叹,抑或凝望西方。竟有时,也会用婉转轻柔的嗓音低吟这首曲子,寄托她对远征丈夫十年如一日的深深思念。而她的这份思念,又有谁人可懂?或许,只有这汩汩的河水懂了,偶尔回以清亮的激荡之声伴和:思念你的时候,我独自徘徊于家门前的那条小河畔,去寻找曾经留下过你我欢乐戏语时的种种妩媚片段。可是,一次次,当我努力追忆时,你那熟悉且模糊的影像开始慢慢定格,终于只缩成一颗很小很小的珍珠似的甘露,摇曳在碧油碧油的青草尖儿,连绵着这条蜿蜒的小河伸展到远方的古道,追逐你西去的印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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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夜,空中无月,沉寂无声。稀疏的星子若隐若现地缀绣于深邃的苍穹,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这偌大的黑洞吞噬。
军帐外,三五个身披厚狼袍的守夜兵士慵懒地打着哈欠,没精打采地围着一团篝火打诨,偶尔戏起一阵粗狂而短促的狞笑。
在营地东南角处的一个小帐篷里,木板床上躺着一男一女,一袭轻微且均匀的呼吸声随着麻质床被的起伏而低鸣。
一会后,那男人轻轻掀开麻被一角,慢慢滑溜下地,趁着一丝透进营帐的星光紧张而激动地穿好衣服。闭了眼,似在聆听床上这个相随了自己十来年的女人的微微鼾声。这鼾声十来年里不知听过多少回,但唯独此时此刻宛若天籁,直扣心扉。
往事如烟,一梦十载。
十年前的一个风轻云淡的上午,大汉帝国都城长安,歌舞升平,万民同欢。距离长安西北二百四十里外的甘泉宫里,一个亲由年轻皇帝刘彻指派的使团即将出征,他们的目的地远在万里之遥的大月氏王国,使命即是联手大月氏北击匈奴王朝。这个使团由朝廷侍从官汉中郡城固人张骞率领,这一年他二十七岁。
从甘泉宫出发,一路向西,渡过黄河,翻越乌鞘岭,险涉扁都口,进入匈奴王廷控制区。
这一日,使团一百来人行走在寂寥的荒漠上,烈日高悬,热浪滚滚。放眼远眺,前路尽是漫漫黄沙,天无飞鸟,中无杂树,复无水草。一路上,时不时有抱怨之声飘起,但随即便沉默下去,在这样的境遇下谁都不愿意多开口说话,徒耗体力。
“大家注意了,眼下已进入匈奴人控制区,我们脚下的这片黄沙是休屠王势力范围,过了前面那座山丘就进入浑邪王势力区。浑邪王是一个茹毛饮血的家伙,如被他擒获,我们就很难有生还的机缘了。”匈奴向导甘父突然纵马向前,然后倒转马头,提一口真气以纯厚的内力告诫大家。这几句话吐纳出来犹若在每个人耳旁低鸣,绝不外溢,以免旷漠传音,引来敌人。
大汉特使张骞闻言,心上一惊,仿佛一直小心翼翼怀揣的一枚鸡蛋终于落到地上,碎裂开来。
自皇帝手中郑重接过象征授权的符节始,便早已置个人生死于度外,直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诚然,生死事小,不堕大汉国威乃忠臣第一要义。这些关节,在张骞脑海里已不知翻腾捣鼓了几千几万次,每一次想起便更觉从容,唯愿使命玉成。
“即刻始起,束言快行,严于军纪,违者律斩!”张骞纵马并肩于甘父之左,双手虚按数下,发令道。怎奈究竟不是习武之人,提不起内劲,又不敢声张,只得请甘父复述此令。
正行间,甘父所指的那座小沙丘立时便可踏在脚下。突然,沙丘彼处一阵喊杀声起,队伍两翼包抄过来一支彪悍的匈奴骑兵,亦不打话,直接搭箭弯弓,箭矢如飞沙走石般盖将过来,须臾间一百来人的使团便倒下去六七十人。缘见使团似乎毫无抗击能力,一个个如猎兽般摔倒马下。对方突然停止射击,战马“人”字排开,一身材健硕相貌威严的年轻军官从马队里走出来,环视惊慌失措的一群汉人,骄傲的脸上现出一丝不屑和不解。蓦地,他将目光落在怀抱节杖的汉使张骞脸上,用一口不太娴熟的汉语昂然道:“你们从汉朝过来的,是征伐我们?还是探秘军事?究竟是为哪般!”
张骞见问,本拟恭敬回答。但一眼瞥见对方傲然视己方为无物的神态,又看了看倒下去的几十号跟随自己跋涉了两千多里的兄弟们,侧头默然无语。便在这时,那个年轻的军官慢慢地抽出了腰中马刀,直眼逼视张骞。
“千户大人,手下留情!我们是一支迷路的大汉商队,得遇大人恩萌,复见活路矣。”说话的正是甘父,他倏地下马,拜伏于前,以一口久已不用的匈奴语言急忙解脱道。他自小在匈奴长大,眼见这名军官的衣着和头上的饰物便已知晓其衔职必是“千户”级别。
“你是大匈奴子民,为何在汉军商队里?”年轻军官艴然不悦,怒喝道。
“小人倾慕大汉丝织,因而甘冒奇险购置一批,不想在此期遇千户大人。”甘父知道匈奴自单于至一般兵士都笃信神勇的“昆仑神”,最是忌恨胆小懦弱者,即或被敌俘虏则亦誓死不降,而自己实则是一个降汉奴仆,一旦对方知晓必遭羞辱。
“多说无益,本千户要押解你们见浑邪王,听候他的示下。”说着,右手斜挥,两队骑兵立时聚拢过来,将余人一并绑缚,马匹及大汉精心为谒见大月氏国王而准备的礼物交由前队兵士先行。
翻过沙丘,行不及里许,后面尘沙飞扬,一支骑兵如狂风骤雨般涌来,一场精心动魄的残酷厮杀在所难免。
只一顿饭时间战斗便即终止,由休屠王辖区追过来的这支骑兵战败,其指挥官抹去满脸鲜血的污渍,但见其坐在一匹长腿健骨的黄马上,战袍上星星点点满是血渍,俊秀清朗的神态里透出一股倔强的个性。一手紧攥马缰,一手挺直长剑,愤然道:“乌罕说,今日战败,他日势必洗耻,疆场见分晓!”
“尸逐屠西,你我各为其主,效命于我们的大单于,此番厮杀只怕是令两位王爷难堪,你焉能负此重责!”那个年轻的千户双手一揖,朗声道。
“你在我们辖区杀人逐货,竟口出惭言,即是到大单于处亦不便放过!”满脸污渍的军官额上筋脉贲张,说完便勒转马头,带着十几个残兵纵马而去。
自此后,休屠王和浑邪王便即失和,明争暗斗无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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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遭这场始料不及的变故,这位叫乌罕说的千户心情自是郁闷不必说,即是他手下的兵士由于大多受伤不轻,皆是恼怒。一路上驱赶张骞使团前行,但见走得稍慢者便猛抽马鞭,对于落队者更是干脆一刀结果,且兼热浪灼空,惊恐交加,饥渴难耐,体力严重透支,不断有人倒下,及至到达浑邪王部时余者不及二十人。浑邪王不但杀人如麻,更是一个见财起意,急于功利之徒,为尽快向军臣大单于献上这批俘虏,审问无果后竟连夜亲自押送北上,经此两番长途跋涉,至匈奴王廷时余者仅张骞、甘父,以及可谓九死一生的刘义、高子明、丁岚、王俊侠、徐元凯、伍旭。
王庭内外,帐宇奢华,气象森然。各级将领依次席地而坐,刀枪林立,法度严谨。
张骞一行八人被浑邪王部下绑缚押见于军臣单于帐下,自张骞、甘父外,余人虽未必有求生之念,但多少总是有些许胆怯的,及至军士轻轻在他们肩头稍按,便一个个扑通跪了下去,浑身筋骨疲软不堪。
“跪下,拜见军臣大单于!”乌罕说轻功卓绝,见张骞和甘父兀自昂然傲立,右腿横扫,脚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点两人双腿几处大穴,登时令他俩扑通跪倒,再也动弹不得。
“你们擅闯我大匈奴的领地就是对昆仑神的不敬,对我们大匈奴子民的蔑视。听说你们尊崇孔孟之道,自诩礼仪之邦,一向瞧不起我们北方民族,并称我们是蛮夷。那么,你们此番作何解释?”军帐正中处的大殿上,一位年纪约莫五十的白发银须老者斜坐在一张狼皮制成的软椅上,将盘中一大块牛肉用尖刀挑起往口里送,自若地吃着。片刻后,转头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张骞等人,慢慢吐出这几句话来。
张骞即是跪着,亦昂首不语,倨傲之态更甚于那白发银须老者。此刻,各级将领更是屏住声息,不敢出一言打破这种可怕的沉默。任谁一句话说错,哪怕是居功至伟的战将也必会严惩不贷。
一阵沉默后,又是一阵沉默。大帐中几十号人仿佛个个皆被置于密封的闷罐中,身体几乎要爆裂开来,最终窒息而死。
突然,但见那白发银须老者抬起右手劈掌在腿边案几上,登时木屑横飞,一大盘牛肉震翻在地,“本单于问话,恒始未有不答者,推出两人斩首!”
一会后,两个鲜血淋漓的头颅骨碌滚向六人面前。张骞认得是高子明和丁岚,一个是南阳郡人,一个是会稽郡人。张骞猜度,只要自己坚持不说,匈奴人未必会贸然对自己下手。可是如此一来,势必累及余下几位与自己同生共死的兄弟。然而,如果照实说,则必会泄露大汉最高军事机密,从而让匈奴人有更加严密的防范准备,那么联合大月氏抗击匈奴的战略意图将会成南柯一梦。
早在十几年前,张骞曾随父游历关中,放眼所及尽皆破碎山河,沿途所遇百姓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细眼瞧去他们面黄肌瘦、饥寒交迫。见此情景,张骞心痛不已,一连拉住几位问从何来,他们或答曰“北地”,或答曰“雁门”,或答曰“上谷”,或答曰“渔阳”。张骞知道,这些地区都是匈奴骑兵横冲直闯的重灾区,当地驻兵也常叹无可奈何。早在文帝时期,双方便约定长城以北为“引弓之区”,属匈奴人范围;长城以南为“冠带之室”,属大汉经略。然匈奴人骑**良,民风剽悍,不守信约,穷兵黩武,不仅令大汉国防遭受严重威胁,更令全国百姓为“备胡”而蒙受各种税徭,苦难深重。
从此,张骞心底便萌生了对匈奴这个强悍北方草原民族的仇恨,这种仇恨随着岁月的流逝竟至沉淀下来,越积越深。故在武帝甫发招募令始,他毅然挺身而出,义无反顾!
“再推两个出去立斩!”白发银须老者这时愤怒到了极点,脸由白到红,又由红至白,一剑将座前案几劈成两半。
所谓令行禁止,四名兵士齐步迈到六人面前,抓起徐元凯和伍旭就往外拖。将到帐门处时,徐元凯突然傻笑几下,张开嘴巴喷出一口殷红的鲜血,就此毙命。
“住手,你……你……”张骞终于不再沉默,双眼几欲喷出火花,有气无力地道。
“大单于陛下,我招——我招……”伍旭坚强的意志力如决堤的大坝完全崩溃,呜咽着匍匐在地,不住地磕头乞怜。
“你们汉人中有个叫晏子的说过一句话,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你虽算不得俊杰,也未必英豪,只要你如实招来,便可留你小命,否则叫你魂飞西天,尸入犬腹!”说这句话时,白发银须老者态度终于和缓下来,甚至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狡狯微笑,随即而逝。
伍旭缓缓抬起头来,向张骞望去,与他的目光相触的一刹全无表情,俨然失去所有感官知觉。张骞知道,自己是宁死不会吐露一句匈奴人所望知晓的军机的,但却无法也无权阻止他人招降。念及于此,反倒坦然,心若止水。
“大胆汉狗,大月氏已被我们驱逐于北,你们凭什么从我们的国境穿越?如果我们大匈奴派兵经由汉境至越国,你们的皇帝小儿会允许吗?似此这般无礼,如冒顿大单于者,定挥鞭长安,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白发银须老者走到张骞面前,一把将之提起,盱衡厉色,如狮狂吼。
“你既知晓孔孟,亦必听闻‘义师’之说。我大汉皇帝乃是以‘义师’伐汝之不义,天道昭昭,兴师必胜!”张骞这时终于面对这位驰骋大漠草原的最高统帅道出了这番铿锵之言。
“何谓‘义’,我们大匈奴子民皆是雄踞漠北草原的野狼,狼的天性就是强胜弱亡。大汉沃野千里,良田豪宅珠宝美玉不计其数,正是我们垂涎了几十年几百年的唇边肥汁,岂可因你一言而弃。”白发银须老者用如乌罕说同样的脚法解开张骞和甘父的穴道,指着他俩续道:“大汉使者,押往漠西野营,严加看管。余者三人,充军为奴,以示我大匈奴浩浩国恩!”
这时,张骞朗声大笑,不卑不亢地对军臣单于昂然道:“我们一行百余人,个个不畏艰苦,身肩国恨家仇,立志要救民于水火,就算我们此刻身遭千刀万剐又有何惧——头可断,血可流,气节不辱!”这几句话说得慷慨激昂、大义凛然,在场几十人听了无不耸然动容。
半年后,军臣单于听守军将领言道,张骞为人强力,宽大信人,心下甚喜,亦且常自念叨。为彻底泯灭他西去的壮志,经其撮合,娶一善良美貌的匈奴女子为妻。
岁月悠悠,一晃十载。
在羁押匈奴的十余年里,张骞不单学会了一口流利的匈奴语言,更熟知匈奴人的各种习性以及行军布阵方略。
十年来,他虽身在匈奴,然心系大汉,每自夜深必眺望东方,思念故土并家中父母妻儿。
近半年,匈奴人似乎完全放松了对他的警惕,即便独自外出打猎夜半无归也不以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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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床上,一声轻微的咳嗽让他宛如梦中惊醒,两行清泪顺着鼻翼缓缓流了下来。张骞知道,这个与自己同床共枕,陪伴自己度过了十年凄苦寂寞岁月的女人虽属异族,实则早已与自己的生命融为一体,且为自己生了个活泼健壮的儿子。此刻一转身,今生恐怕是再难相见了。张骞明白,如果没有眼前这位胡人妻子的陪伴,自己是万难在孤苦的异乡坚持下来的。然而,为了国家和民族的期待,唯有忍痛割爱,斩断情丝舍她而去,继续那未知且艰险的西征旅程。黑暗中,不觉一揖至地,咬了牙,轻步出帐。
此时,一轮新月已升起,如玉盘般高悬夜空,一袭清光洒在他的身上。他低低叹了口气,回望了一眼身后的大帐,向左侧林密处奔去。大帐内,一双美眸流萤似的眼睛正默然而动情地凝视着他渐行渐小的背影。蓦地,两颗大大的泪珠终于自眼角渗出,滚了下来。她知道,此地一别,今生再难重逢!
穿过两片密林,行至一射之地,张骞回头望去,夜色中那顶熟悉的大帐早已不见,只在心中幽幽浮现。
“使君,这边走!”正自心意迷乱之际,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犹若就在耳畔,正是甘父。
“东西都备齐了吗?”近前,张骞接过甘父递过来的马鞭,关切道。
“一切齐备,只待使君到来,便即西行。”
“炼制精钢所需的添加料在否,这可是关系我大汉万千将士性命的宝贝啊!”张骞突然想起十年前皇帝的重托,一定要找到炼制如匈奴人一样凌厉兵器的制料。
“都备上了,使君快上马,赶在天亮前冲出此营匈奴人的势力范围,我们便可不再为其束缚了——其他人,不会认识我们。”甘父低声道。
朗月疏星,寒风刺骨。
一个时辰后,张骞和甘父便行出近百来里,再也不用担心于路追兵了,更且张骞此地生活十来年,着胡服,说匈奴话,精熟匈奴人种种习性,对于此番出逃可谓豪情干云,自信满怀。兴许,这也是他自十年前渡过黄河,翻越乌鞘岭,进入匈奴区以来最为畅快舒心的时刻。
当下,两人放慢马速,勒缰而行。心下思量,约莫再行一会天将放晓,遇见匈奴骑兵需以择要对答方始不露破绽,两人在心底各自温习早已熟悉的各种军中礼节和客套言语。便在此际,前路三丈处的草地上突然站起一个身影,一身黑衣装束,双手抱胸,低头不语。
“当道少侠,可否借道前行?”甘父毕竟早年游历江湖,虽陡见此人亦不似张骞惊慌,双手一拱,提一口真气,以显示深厚内力,对方若知难而退最佳。他知道,对方来者不善,多说无益,最终必是剑下论高低。在他看来,对付这些江湖侠客可比一般的匈奴兵士容易得多,至少他们干脆,无论胜败,不至纠缠不休。
“大道坦坦,你得问我手中的剑许或不许!”对方似乎略显狂傲,依旧不抬头,但右手握着的那柄长剑已自微微作响,显是以内功催动,撞击剑鞘。
“这位少侠,你我素不相识,不知为何这般相逼?可否道出情由,容在下尽力周全。”张骞见说,慌忙下马,一揖再揖,礼数备至。
“你们是从野营逃出,将欲何往?”那年轻黑衣客倒也直接,嘁哩喀喳道,似乎不愿多说一字半句废言。
“我们,我……我乃大汉特使张骞,欲往西域求见月氏国王。”张骞见对方说破身份,直言不讳如实道。
“月氏乃我大匈奴世敌,可是去联敌抗击匈奴?”黑衣客这时方抬头,道破玄机。
“是便如何,尔焉能阻我?”甘父再也忍耐不住,愤然道。他知道此遇必有一战,如不及时脱身,天亮后恐再无机会。
突然,那年轻黑衣客一个箭步闪到张骞面前,双腿一顿,扑通跪倒于前,痛哭流涕道:“求使君恩准,偕小人同行,一路护送,虽肝脑涂地,义无悔恨!”
只这一纵,甘父便已知晓,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武功远在自己之上。
第二章
张骞见眼前这个黑衣年轻人如此虔诚拜伏于地,即令是久违江湖之士亦必大为感动,趋步上前双手扶起,感念道:“得遇少侠相助,虽前路漫漫,亦无大险矣!”说这句话时,借着微曦星月从他脸上缓缓扫过,但见此少年眉清目秀,端庄俊美,看上去约莫二十一二岁,略显文质彬彬,似乎弱不禁风,嘴角浅蕴笑意,叫人看了格外亲切。
甘父跃下马来,双手一揖,极其豪迈地道:“这位少侠,敢问高姓大名?”
“在下伊于成,匈奴人,归属休屠王治下,父母……父母亡故,遗下小人。”年轻黑衣人说及父母,顿了顿,似乎伤悲无限,轻轻咬咬牙,终于挤出后面八个字来。
“伊少侠,敢问你是如何发现我们西逃的意图,并执意追随的,可否告知端详?”张骞翻身上马,与二人并辔而行,依然极是客气地问道。
张骞和甘父听了伊于成的话,继续追问下去,不知不觉又行出百余里。
原来伊于成是刚调置于张骞这队野营的一名普通军士,因其不善言辞,多显木讷,且不懂得如其他军士那般对上级军官极尽吹捧之能,在军中自然没有舒坦日子可过。一连几日来,不是被“百长”、“什长”等喝骂就是被一般兵士欺辱。有一次,列队操练时一名兵士故意靠近来,趁伊于成不防用右肩猛撞过去,好在伊于成下盘功底扎实,这一撞非但未始凑效,硬生生将自己肩胛骨撞脱节,愤怒之下竟扑过去便要开打。恰好当值军官看见,及时喝止,问明缘由,斜眼瞟着伊于成,用鼻孔不屑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哼”,言道:“好小子,敢情会家子啊,敢不敢和爷过两招试试?”
伊于成虽会武,但一直隐藏极深,唯恐为外人知晓,是以从不在人前有过丝毫展露。怎奈刻下当值军官这样问道,并如钟摆般在眼前晃过来晃过去地搓着拳头,伊于成心乱如麻,虽额角渗汗,背脊却凉如玄冰,双腿竟自颤抖起来:“军爷,小人……小人真的不懂武功,真的不懂——瘦弱无力,哪是练武的料呀!”说完末字,伊于成便感知双颊辣辣的痛,忽而又眼见两拳猛击过来亦丝毫不敢闪避,竟生生地受了去,顺势略仰,跌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那军官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伊于成,双拳紧握,在眼前旋来转去,甚是得意,眉飞色舞地道:“咦,怪了,竟是如此不堪一击……怪了,怪了,老子胳膊怎没折?”
“军爷,这小子滑头得紧,你且看我如何使将作弄他!”说话的正是用右肩猛撞伊于成的那名兵士,因和当值军官私交不错,向来霸道蛮横。
“转身,跪起!”虽右肩胛骨折脱,即用左臂也格显方圆灵活,一把抓起躺在地上的伊于成,反转身,骑了上去,喝道。
伊于成知道,此番若不顺受此辱,一个纵身便能将背脊上的那名兵士摔将出去,跟着双掌齐出,按到对方胸口上必可令之当场毙命。可是,如此一来自己潜伏于军中十年来的辛苦便即白费,大仇或许再难得报了。泪眼婆娑中,伊于成几欲咬碎钢牙,十指力透黄沙。忽地,喉咙一甜,喷出一口鲜血,双臂一软,竟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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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的岁月就仿佛是伊于成人生的分水岭,前后相较,真可谓是天上人间,个中滋味常人无法体会。
伊于成的父亲本是一名匈奴“百长”,官职虽不高,然其淡泊宁静,日子倒是过得十分舒坦惬意。其母非官家女子,打小便会针衣缝补,一应家务琐事无不有如佛祖拈花,极致出色。自伊于成出生始,这个小家庭更是温馨绝伦,四邻称颂。一晃,伊于成便已落脱成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子,按照匈奴人的习性,但凡男孩子长大到十来岁便得“马背上过生活”,没学跑已会骑马,世世代代过着游牧生活。
是日,在马背上驰骋了半年有余的伊于成照例赶着一群羊外出。一路上野芳飘香,佳木繁荫,清流蜿蜒,飞鸟低鸣。但凡目之所及,尽皆赏心怡人。不知不觉便来到一处狭长山谷,山间花木相缀,四野蜂围蝶阵,一派欣荣景象,让人看了不觉痴恋忘返。正自沉醉时,身后突然一声狼嚎,惊得坐骑陡然人立,发疯似的飞奔起来,只觉耳畔呼呼风过,也不知究竟跑了多少时辰多少路,待得勒住惊马时已天色向晚,落日西垂。伊于成毕竟长于大漠草原,胆子自是比别族同龄孩子大得多,丝毫不感惊慌,循着来时的马迹悠悠回返。驰出十来里后便见一座小山丘,也不甚高,但葱木繁荫,林深枝密,隐隐约约透出一股阴深深的可怕气息来。果然,再近几丈便听见一个语音铿锵似金属之声,嘎道:“小孩童,胆子倒不小哇,哪家的娃娃?”
“哪家的娃娃——”听到这五个如霹雳般的问辞,伊于成这才想起已离家久矣,急于回返,只客客气气地道:“伊怜生百长家的娃娃,误入此谷,请爷爷见谅。”闻声辨之,伊于成知道对方年纪定在父亲之上,是以学拟父亲的口吻道。
“天资倒是聪颖,不知相貌是否俊雅?”话音未落,六七丈外的密林里突然跃起一个身影,只轻轻一晃便站到伊于成马前。两人相互对望,皆惊异不已,但见那人身着青袍,高大清瘦,似五旬上下,再细细瞧去,则见其眼如丹凤,眉若卧蚕,唇方口正,脸须棕黄,英气勃武,仪表似天神。
“不错,不错。小孩儿,你可知老夫向来不曾收徒,但若收徒必择佳俊。你相貌不俗,可愿拜老夫为师,他日纵横江湖,名满天下!”那老者仔细瞧了瞧眼前这孩子,不住地抚须颔首微笑。
“老爷爷,我要回去了,爹娘还在家中候望呢!”伊于成再次打躬,言道。
“不许叫‘爷爷’,要叫师父!从今往后,你要叫我师父。当今武林,多少人想投拜我慕容兰成门下而不得,你福缘深厚,得遇名师还不下拜!”那老者这几句话虽是严厉,但清月寒光下脸色犹若绽开的腊梅,极是亲切。
“我不拜师,我爹爹武艺超群,他手下的兵士没一个打得过他的。要学我跟他学,老爷爷我走啦。”在伊于成眼里,父亲永远是高大伟岸的形象,仿佛当真英勇神武,无人可敌。说完这句话便勒转马头,意欲斜冲过去。马鞭未落,才跃出十来步,那马便又是倏地人立起来,嘶鸣之声如尖刀划破沉寂的夜空。
“你父亲能叫奔驰的骏马停下来吗?”那老者神态自若地左手抓住马尾,右手别在背上,淡淡道。
“你放开,坏蛋——我要回家!”伊于成骑在马上极是恼怒,连抽几鞭那马竟仍寸步难前,气急败坏地道:“你再不放手我便跑回去,让我爹爹来跟你过招!”
“跑回去,你识路吗?”那老者故意试探道。
“地上有马迹!”说着,伊于成翻身跃下马,疾言遽色地道。
“马迹,哪有?”月光下确有一串串清晰的马蹄印迹,但见那老者在松开左手的一刹那,顺势斜翻,使一招“单手推窗”,一阵尘雾遽起,再看时地上五丈之内的马迹已不复存在,宛如不曾有过人畜涉足。看到这里,伊于成不得不信此人武功确实比父亲高,而且高出很多很多。无奈之下只得探身揖手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虽是如此,心里仍是老大不服。那老者瞧在眼里只作不知,满脸慈爱。
“好,好——好徒儿,只要你勤于钻研,假以时日武功必臻大成,届时……届时——”说到这里,那老者突然说不下去,微微一笑,双掌斜托,轻轻一送,伊于成小小的身子便若御风般上了马背。跟着,一颗小石子在那惊马后臀轻击,那马如获大赦,四蹄翻飞,夺命而去。
月光下,那老者轻轻叹了口气,走到一草丘上盘膝坐下,双掌相对,气凝丹田。一会后,一缕白烟自头顶冒出,接着越来越多越冒越浓,整个身子似乎都颤抖起来,但见“扑哧”一声,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老者忽地苦笑几声,自语道,“潇湘客……潇湘客,任尔天涯海角,誓雪此恨!”
月光下这盘腿疗伤老者本名慕容兰成,乃匈奴人,其成名绝学“幻影神掌”七年前即威震西域,江湖上几乎无人可敌。此套神功习练起来非常艰难,需以深厚的纯阳真气催动,内功愈纯所及境界愈深,练至最后便浑若天成,无人无我,数丈之外双掌击出便能震断环抱粗的大树,天下任何血肉之躯但凡为其掌风所掠,即便不死亦必重伤,是以江湖中人人既爱之更恨之,这便是《玉蝉无极功》所载的上半部分,其下半部分皆是各种驱毒疗伤法门。
十年前,慕容兰成每年都要在秋冬两季随父亲远涉天山一带,做些小买卖,乃父被四邻亲切地称为“货郎”。
那时,大匈奴与大月氏虽剑拔弩张,但也未兵戎相见,战马相对。在行走江湖做些小买卖的时日里,慕容兰成在一个很偶然的雪天里,于一座大山的尽口处遇见一个极其美丽的月氏女子倒在地上,瞧相貌似乎比自己小了十多岁。在任何美貌女子落难时,即便是一个懦弱不堪的男人也会瞬间变得英雄起来,全身宛如充了气的皮囊,自觉高大而不可一世。
见此情景,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后来,那大月氏女子公孙桌玉便成了慕容兰成一辈子魂牵梦萦,丝毫不敢亵渎的仙子一般人物。
雪夜,慕容兰成轻揽公孙桌玉入怀,指天重誓道:“与君结缘,虽只七日,胜似百年。待在下前往天山与家父聚首即当回返,届时迎娶为妻,终身相偕,同修佳话!”
那公孙桌玉含羞欲滴,妩媚娇吟道:“卿当远离,小妹本应相随,只碍你我名分不至,有违礼数,便在此恭候,翘首相盼!”
是日清晨,大雪纷飞,北风呼啸。两人相拥而别,皆只道数月便返,哪承想竟是终生“永别”。更者,一月后匈奴骑兵便开进大月氏国境,直捣月氏王庭,活捉其国王,割其头颅制成酒器,大月氏军民举国震惊,无奈西迁。
此后,公孙桌玉便浪迹江湖,天涯海角地找寻情郎慕容兰成,只为那一句穿肠刺腑的誓言,竟尔两鬓如霜亦自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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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慕容兰成离别公孙桌玉后确已策马西驰,及至见到乃父才知,其父货郎在一乌孙商人手里购得一伙盗墓贼所售的珠宝,其中便有一本牛皮纸包裹的《玉蝉无极功》,可惜那伙盗墓贼皆不识字,转而卖给乌孙商人,而那乌孙商人虽知晓其乃武学秘籍,却不识深浅,随即又转手卖给货郎。
货郎祖上乃匈奴贵族,只因得罪冒顿单于贬为庶民,其后远离官场,韬光养晦,以行走江湖做些小买卖洞察时局,伺图再起。得到这本《玉蝉无极功》后,货郎喜不自禁,几欲疯狂。因为他知道,当今世道崇武黜文,任谁学得一身武艺卖与帝王家,日后升官发财自是不必言叙。恰在深思臆想间,慕容兰成便即赶到,父子俩简略商量后便决意星夜启程回返,只要回到国内则潜心苦练,不出数年便又可光大门楣,以显宗祖。
说着便行,一宿无话。
数日策马急行,待到快至楼兰国境时,但见后面尘沙飞扬,喊杀声起,十几名黑衣刺客转眼便至,一下便包围货郎父子,喝道:“即快交出《玉蝉无极功》,否则叫你父子今日命丧于此,挫骨扬灰!”
货郎毕竟是老江湖,这西域路上来来回回不知历经过多少次鬼门关,也不甚惧怕,再三作揖,敛容屏气地道:“各位大侠,我父子俩只是小小江湖客商,风里雪里地做几桩小买卖,实在不懂各位说的什么‘无起风’所谓若何?还请各位大大开恩,给条活路!”
“那个傻子乌孙商人醉酒后已说出来——原来,五十年前江湖上消失的武林秘籍竟到了你手上!老东西,不给点颜色看看你当爷爷们是一群三岁孩童耍!”话落,一枚“七星钉”便即射将过来,在货郎左耳边擦过。说话的是一名独眼黑衣大汉,满脸狠戾之色,样子凶残不忍详睹。
“这位大侠,既在江湖上营生,你便该知晓些许江湖规矩。看来,今天老夫不显示几下手段须脱不得身去了。”货郎见对方出手毒辣,若不是自己闪避迅捷已然中招,今日纵是将秘籍交出对方亦必灭口。轻轻拉了拉慕容兰成的衣角,低声嘱道:“朝东逃出,不要管我,珍藏秘籍,勤学苦练。”接着,但见一声马嘶,围着二人东北角处的两名刺客便已倒下,众人见了无不惊骇——货郎右手飞镖递出,左手在慕容兰成马臀上猛击,两招看似轻巧,竟一气呵成,实乃蕴含极深巧劲。
众人见慕容兰成纵马狂奔,四人分作两队包抄,意欲截住去路。余人则围堵货郎,缩小圈子,似欲近身肉搏,倚多取胜。哪知货郎只关切秘籍当属谁手,竟早已置自己生死不顾,轻轻一跃,双脚在马背上力蹬,纵起一丈多高,双手各持十余枚暗器便向追逐慕容兰成的刺客射去,但见“啊”的几声惊呼,四名刺客已然毙命。只这一阻,慕容兰成便已逃出里许,折入密林,再难追捕了。然而,货郎如此一来便将自己的后背生生卖给了敌人,殷红的鲜血从厚厚的皮衣里渗出,缓缓聚成一条线,滴在地上,刹时便染红了一地黄沙。
由于慌不择路,慕容兰成七弯八绕终于在一座峻山间迷路。到得下半夜方始出来,觅路返回时见货郎已惨死在地,脸上似乎并不现痛苦,宛如沉睡。一阵痛哭后慕容兰成怒猊渴骥,咬碎钢牙,指天发誓道,“今生头可断,血可流,一定要练成《玉蝉无极功》上所载的全部神功,雪恨报仇”!
择一山水清幽处埋葬货郎后,慕容兰成便始回返,到得家中更是惨不忍睹:母亲、弟弟、妹妹都横死在地,又见帐门上血书七个大字——追讨“玉蝉无极功”!
迭遭变故,丧失四位至亲,慕容兰成一度精神恍惚,独自远避深山密林,竟尔忘了与公孙桌玉的雪夜笃情约定。半年后,慕容兰成开始习练《玉蝉无极功》,寒暑易节,早晚不辍。整整三年,神功终于练至第五层,虽心气浮躁,其中不少关窍并未通透,但武功已入当世一流高手境界。
这日,他正追寻当日弑父仇人,及至葱岭凌山雪峰,放眼望去祥云飘浮,姿势曼妙,极是壮观。不觉间身随意至,手舞足蹈起来。突然,一直苦苦思虑不得解的《玉蝉无极功》中诸多关窍似乎一下子洞详顿悟,当下亦不作细思便盘坐运功,只一顿饭功夫即打通体内多处滞塞,渐入佳境。便在此时,一柄长剑已悄悄从身后递至,一丈,一尺,一寸,半寸……眼见剑尖便要刺入他后颈,然刚触及他后颈肌肤的一刹那竟尔生生“啪”地折断,跟着一股强大的内力反弹过去,一下子便将身后这名偷袭者震翻在地,口吐鲜血,显已重伤。
那人吃力地从雪地上爬起来,身子晃了几下又倒了下去,惊恐地道:“玉蝉无极功,你练的竟是江湖上失传五十多年的武林秘籍《玉蝉无极功》!”
“你是……你便是江湖上人人闻风丧胆,专以下毒害人的‘千毒剑叟’潇湘客!”慕容兰成说出这句话后亦委顿在地,片刻之间,头顶冒出丝丝白气,猛地里口一张,喷出一大口鲜血来,几乎动弹不得,显是真气岔道,走火入魔。
那人似乎非常得意这江湖上人人谈之色变的恶名,嘿嘿一笑,汲汲顾影地道:“不错,不过‘千毒剑叟’是我师父他老人家的名号,他既已死,那么这殊荣自然是归我了!”
慕容兰成细眼瞧去,眼见此人似乎只二十来岁,圆腰阔臂,五短身形,相貌丑陋,满口黄牙。慕容兰成知道,此刻自己几乎武功尽失,敌他是万万不得的,唯有觅路暂避其锋,待日后神功恢复再雪此恨。念及于此,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运一口真气上来,哪知真气非但无法随意控制,竟四散游走,遑虞中惊觉似乎隐隐有毒入脏腑的迹象,不禁鄙视道:“背后伤人的人,不配用剑!”说完,纵身一跃,顺着雪道滚了下去,也不知多少时候,当他醒来时发觉自己已是到了一处干净但狭小的洞穴,四肢百骸似被钉住,须臾动弹不得。
“你醒了,想逃出我的手掌——门儿都没有。”只听声音,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你伤我,无非觊觎《玉蝉无极功》!”慕容兰成既无可动弹,索性干脆点破。
潇湘客仰首嘿嘿干笑几下,摇头麰尾地道:“你倒是直接爽快,没错——五十年来,江湖上死了多少人,谁不想得到这本武林秘籍,你现在交出来我便饶你小命,否则叫你终生下不得这终年飞雪的凌山!”
“没有什么秘籍,我这套武功是承先人传授,自来便只知其技,素未目睹。”慕容兰成知道自己既落其手,逃是万万不可能的了,只能拖延时间找机会潜运内力疗伤,舍命一搏。
潇湘客看了一眼慕容兰成突然淡定的眼神,似乎明白了他的意图,傲睨得志地道:“不要妄想了,你道我不知你是怎想的。想拖延时间自救,嘿嘿——你倒试试看!”
原来这位号称“千毒剑叟”的潇湘客自是以下毒闻名,其剑尖虽只轻轻触及慕容兰成后颈肌肤,然剧毒已深植其体内,唯一的自救希望就是及时翻阅《玉蝉无极功》下半部分。慕容兰成乃坦荡之人,从来不屑以旁门左道伤人,是以虽勤习秘籍上半部分“幻影神掌”,却对下半部分载以的各种使毒疗伤法门毫不感兴趣。及至而今,悔恨不已。
后来,在百般威逼无果的情况下,双方皆已妥协,慕容兰成答应在潇湘客的挟持下回返取书。一路上几千里走来虽无惊险,但也着实不易。将进匈奴地界时,于一茶馆处歇脚,慕容兰成终于在一个熟客的帮助下逃脱魔掌。
在自行参照书中法门解毒过程中,其中一味药用错,致使本可成为一代武林宗师的慕容兰成遗恨终生——运功驱毒心切,加之用药有误,阴阳失调,从此慕容家族绝户!
无比愤怒中,慕容兰成一掌摧毁秘籍,仰天长啸。这啸声犹若龙吟,百鸟惊飞,枝叶飘零,数里仍闻,恐怖至极!
从此,十多年里,慕容兰成再也不敢见及公孙桌玉之面,且有意避之,而思念的情种却在心里发芽,如春草般疯长,窒息至无以复加,夜夜饮恨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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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漠北,寂寥空旷,冷月似雪,寒风若刀。
伊于成策马扬鞭,径向不远处的家中奔驰。他知道,羊儿即或无人照料也是认得路的,不论如何绝不会像自己这样迷失方向,误入山谷,深夜不归。
一路上他都在想,“爹娘待自己虽然格外开明,但这次既没有提前告知,也没有旁人传话,怕是当真要挨训的了。转即,他又格格笑将起来,因为就在前不久自己和小伙伴苏桑在牧场上耍了大半夜,然后在他家宿夜,第二天爹和娘不是照样若无其事吗?也不对,那天苏桑的家奴也是在场的,说不准他已转达给爹娘,让其安心呢?哎,最不济,这次回去罚蹲两个时辰的马步,那也没什么。就算爹爹真的生气了,那就把林中遇见的那位老爷爷单手扯住马尾,单手抹去地上马迹的事跟他说,这样他必感欢喜,说不定就会消气,央我细细讲述哩”。这样想着,那个熟悉而温馨的大帐已在眼前,不觉既惊喜又紧张。
“小主人,小主人,快下马!”正自大感舒畅快慰之时,草丛里突然跳出个熟悉的身影,一把夺过马缰,轻轻勒住,极是小心地道:“小主人,这个家咱们回不去啦!”说完,也不作任何解释,翻身跃马,一把抱住伊于成,向来路驰去。
原来就在伊于成出门后不久,军臣单于和王子于单,以及谷蠡王、休屠王、浑邪王、折兰王、卢胡王、中行说等文武谋臣巡视各地将士,正视察到休屠王辖区时,休屠王为取悦单于,特意把前几日在大汉边关俘虏回来的几十个汉人献上,言道:“单于陛下,臣有一个妙计,可把这批汉人双手反绑,然后纵其逃窜,陛下则骑在马上,如射猎般取乐,不知陛下意下若何?”
此话一出,随行中一名低级军官便站了出来,匍匐在地,极力劝阻道:“单于陛下,您要的是大汉的献供,即便要杀也是需在疆场扬我大匈奴军威,荡平汉家三军。杀此些许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实是无益之举。”
休屠王听后双眉齐竖,怒眼圆睁,盱衡厉色地道:“大胆伊怜生,尔区区百长,此地有你说话的份吗!”
“休屠王不得无礼,伊百长言之见理。我大匈奴乃昆仑神子民,我们是狼的崇拜者和追随者,我们的每一位兵士都是一头饥饿的野狼,一头历经百战九死余生的战狼,他们的目标敌人是大汉兵士,打败他们才是我们的最高荣誉!我们的铁骑要跨过黄河,踏平长安,夺取他们肥美的牛羊,征服他们美丽的妻子,让他们的男人世世代代给我们做奴隶!”军臣单于两手比划着言道,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右拳紧握,举过头顶,差点将象征王位的饰物折断,显是激动不已。
休屠王不意单于陛下此说,慌忙跪下,忽而笑逐颜开地竭力奉承:“是是是,单于陛下见解高远,就如翱翔碧空,雄视大漠的神鹰,无人可及,无人可比!”
这时,军臣单于身旁侍立不语的中行说,其脸色倏地一连变了数次,欲言又止,毒计在心中接而连生。
文帝时期,鉴于国内时局不稳,各路诸侯对帝位虎视眈眈,且开国不久,百废待兴,无力与强大的匈奴对敌。只好继续施行和亲政策,于是文帝下令派遣宗室女远嫁匈奴,并让太监中行说为侍同去。起先,中行说不肯,后迫于无奈,心怀怨恨。临行,对文帝道:“奴才若至匈奴,势必威胁汉国。”文帝乃一代明君,行事宽容平和,听闻此言,不以为意。哪料,中行说即到匈奴便忠心归降,果真成为威胁大汉帝国最可怕的敌人。
究竟是辅佐过两代匈奴单于且老谋深算的谋臣,当晚在其挑唆下,军臣单于下令立斩伊怜生全家及其宗族。幸得伊于成山谷遇狼,继而一路狂奔,而后家奴乌西提见其天晚未归外出寻觅,两人方始躲过此劫。
初闻噩耗,伊于成竟当场痛哭晕死过去。醒后,良久无语,只瞪大了眼睛,漠然无神。至此,他已不再流泪,但他那种凄迷的眼神,却叫人越看越心碎。
第三天一早,伊于成就恭恭敬敬地辞别了乌西提,骑马向昨日更夜遇见的那位武功高强的“爷爷”奔去……
一晃,时间在伊于成不知疲倦的勤学苦练中逝去两月有余。这日,伊于成像往常一样,待师父详尽传授新的招式和口诀后便入不远处的密林中练习。正午时分,慕容兰成独自打坐运功,刚觉畅快便又喷出一小口鲜血来。七年来,慕容兰成武功虽恢复近三成,但体内余毒依然未除尽。尤其是每当念及公孙桌玉时,更是抑制不住扎心刺肺般的疼痛,甚至有时痛得晕死过去。关于这一节,慕容兰成对伊于成只字未提。
一日午后,慕容兰成独坐运功,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突然隔窗传来:“嘿嘿,你还没死啊!”话落,慕容兰成已知道,自己躲避了近十年之久的冤家又到了。
“潇湘客,你我本无宿怨,何苦咄咄相逼?”慕容兰成用右手食指倏地点了胸前几处穴道,虽知未必能敌对方,但亦笃定绝不如先前那般退缩逃避。
潇湘客奸猾地笑笑,样子极其猥琐,嗤嗤道:“嘿嘿,你的武功是难恢复的了。你可知端详?”
“‘幻影神掌’无敌于天下,即令掌风所掠亦必重伤。我本不待去找寻你,你既肆意上门寻谑,那么今日是死是活得看你的造化了!”说这句话时,慕容兰成身子轻轻一晃便闪到潇湘客身后两丈处,只这一闪潇湘客便增惧意。但随即省悟,又道:“你中了我的‘阴阳合魂散’,中毒后半日不得解药轻则武功尽失,阴阴阳阳,似男若女。饶是你有神功护体,武功虽未全失——嘿嘿,要想复原如初简直是妄想。此套神功全系以纯阳真气催动方始威力无穷,你既阴阳反复,武功是永远无法恢复的!还有,终生近不得女……”他这“女”字刚出口,便觉一股排山倒海般的掌风盖将过来,直压得似要呼吸衰竭。幸得这近十年来他每日练功不辍,方始应变神速,侧身旁蹿,卸去了对方大半掌力。正惊恐之际,陡见慕容兰成双掌将欲跟进刹那,突然一大团鲜血从他口中喷出。潇湘客知道,慕容兰成“幻影神掌”虽然厉害,但只要牵动内息,便伤势加重,愈用功抵御结果愈糟。
此一节慕容兰成早已懂得,只叹毒势已成,且搁置既久,恐怕即或寻得解药亦难复原,是以早已除去各种念想,哀叹生平。
“潇湘客,你不是一心觊觎《玉蝉无极功》吗?好,你如有胆来我便给你!”慕容兰成知道自己是万万抵敌不过对方的,而此时日已偏西,爱徒伊于成就快回来,若被遇上,势必难逃此劫。念及于此,只有把对方引开,且越远越好,一言即出,提一口真气发足向西北方向狂奔。虽是在重伤之中,慕容兰成的轻功依然远远超出潇湘客,跑出三十来里内力将耗尽时方始慢下来。
“嘿嘿,看你往哪跑!”身随音落,潇湘客足下用劲,身子腾空,足尖在一株胡杨旁枝上一点,树枝直沉下去,他却已借力跃到了慕容兰成身前一丈处,截住去路,得意地冷笑。
“看来今日我们必有一死了!”慕容兰成知道自己敌不过对方,但实在不愿轻易死在自己痛恨了近十年的眼前这个丑八怪手里,心里筹策“唯有同归于尽了”。想到这里,他斜眼瞥了四周地势,见左方十丈处是悬崖绝壁,大喝一声,竭尽最后一丝气力双掌劈向潇湘客,然后发足急奔。
潇湘客虽无惧对方,但毕竟忌惮“玉蝉无极功”的威力,然得意之下不及提防,这一掌竟给硬受下来,半天缓不过气来。好在对方毕竟沉疴在身,掌力有限,才不致毙命。
慕容兰成奔到悬崖边,环眼四望,但见两面峭壁,巍峨耸立,对面临空,白云缠绕,低头探望,壁滑若镜,深不见底。及至如此绝境,反倒释然,气沉丹田,只待对方到来。
潇湘客也知彼处乃绝境,不敢轻趋急进,慢慢蹑足逡巡。
“此乃威震天下,武林中人人垂涎三尺的《玉蝉无极功》。真是难为你了,竟天南地北苦苦追寻!”慕容兰成探手入怀,拿出一本私制的《玉蝉无极功》,说道。他知道,对方一直对此书痴心幻想,且未曾有睹,自己便杜撰其封页,于关键时刻或许会出奇制胜。
眼见潇湘客醉眼欲滴,直愣愣地盯着自己手中的这部武林神话一般的“秘籍”,知道对方毫无怀疑,只待抢夺。便在这赌命时刻,慕容兰成假意内伤发作,体力不支,身子微晃,似欲跌倒悬崖下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潇湘客衣襟微摆,慕容兰成左手斜挥,“秘籍”便已离崖沿一丈外。潇湘客见状,更是不遑细想,一个纵跃便要抢书,右手刚抓住书扉,便即折身回转。哪料,慕容兰成竟不要命地和身扑将过来,一把抱住自己,身子便如石沉于水,伴随着慕容兰成的哈哈大笑直堕下去。生死存亡之际,潇湘客力贯双臂,拼劲全力向慕容兰成胸口劈去。一掌劈到,当场便将慕容兰成击晕,也即巧借这一推势,将下跌之势卸去,身子斜斜荡向崖壁,顺势一把抓住崖边一条碗口粗细的枯藤。惊恐之际,向下探望,只见慕容兰成的身影已被悠悠云雾吞没,不觉轻轻摇头,怅然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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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时分,伊于成仍在重复苦练师父教给的新招。在他看来,只有每日将师父所授武艺精熟于胸,方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得报大仇。一会后,夕阳终于隐没在西山之后,伊于成双掌回收,深深吸一口气,便即向林外奔出。
回到庐外,眼见地上有星星血迹,且似有打斗过的痕迹,当下不觉紧张起来,里里外外方圆十里边跑边大呼“师父”。就这样,一日过去了,十日过去了,一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伊于成始终没能找到慕容兰成。后来,在寻找途中,遇见正在招募兵士的匈奴军官,毅然报名加入。因为在伊于成看来,欲想刺杀军臣单于报得大仇必须有接近他的机缘,而参军则是不二之选,且听闻休屠王部下仍在追捕自己。记得父亲生前曾道“大隐隐于朝”的道理,藏身军中似乎正合乎此理。
那日,被那名兵士当众作马骑耍,伊于成气得吐血晕去。夜半醒来,竟越想越气,越气越睡不着,偷偷穿衣起身,欲去将那名兵士抓到野地狠狠打一顿。因担心被发觉,于是又改装一身黑衣,正欲动手,发觉那位被大家称作“大汉特使”的汉人左趋右避地闪入密林,好奇心起,便以超绝轻功绕道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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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这样,小小孩儿,真是难为你了!”张骞听闻伊于成详尽讲述,感慨不已,拱手赞道。
“我已二十多岁了,早不是孩童了。咱们这一路上,有我护着使君,任谁也不敢阻扰!”伊于成终于倾吐了内心积压十余年的仇恨和各种屈辱,似有泪意,但强制克住,扬起马鞭跃上前去。
此时,天色大明,野芳郁香,和风微醺,行人欲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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