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篇文章中,小编为您详细介绍了关于《《将王道》:马倌张旭》相关知识。本篇中小编将再为您讲解标题《寒夜里的对白》——毓修。
上篇
胡安·鲁伊斯行走在荒原之上。
这是一次孤独的旅行,路程横穿人类与弃种第五次大战的遗迹,过去的三天内,他驾车穿越了五千七百公里的土地,看见了在土地山生长出的如同他多舛的命运一般的荒凉。那是被废弃了多年的荒原,大地将它之上的一切交回给了青草与沙土,除了静卧在其上的钢铁残骸,那里再见不到任何人类的遗迹。这里就像是一座广阔的废弃住宅,在无声地诉说着它庞大的过去。
这地方在战前叫做西藏,但现在它早就变成了一片荒地,没有人居住在这里,大地之上一片寂静,荒无人烟的寂静。
除了前方山顶上的那座寺庙。
那是胡安·鲁伊斯和路西法约定的地点,这是2096年的8月,胡安已经有许多年没碰过除了自己的日常生活之外的事情了,随着2092年他试图重建祖国的回归运动和自己建立的回归地的崩溃,胡安彻底放下了心中所有的执念,他想他该做的事已经做得差不多了,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再值得他为之奋斗的了。这么多年,他的执念无非就是为他被灭亡的祖国复仇,重建他的祖国。可战争彻底毁了他的愿望,他的国家,他的人民,他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了,这些年他想要复国的执念太深,以至于他根本无心关心自己,他没有家庭,朋友也少得可怜。所以当回归地破碎的时候,他就像是被剪断了线的木偶,倒在舞台上,从此再没有动过一分一毫。
虽然他也并不想让自己就这么过下去,但他确实无法对身边的事物再升起什么热情了。他觉得可能他这一生的热情是有一个限定的数目的,而他却早早地把这一切都献给了他那灭亡的祖国。
四天前他收到了路西法的信息,路西法说希望他能来一趟,自己有些事情想告诉他。这是路西法在Aeternus计划之后第一次主动再找到人类,胡安虽然也不知道路西法是又和居心,但自己确实是已经百无聊赖了,于是他回信说自己会来,随即就驾车上了路。
路西法约定的地方就在现在胡安面前的这座小寺庙里,寺庙建在雪山的半山腰,经幡笼罩在傍晚屋内亮起的昏黄的灯光中,随着高原的寒风而飘舞。
胡安庆幸有能够将车开上山腰的道路,于是他开车上了山。车字在寺庙的门口停了下来,胡安推开车门,发现面前的那扇寺门并没有关严,他只是轻轻推了一下,门便被撞开了。屋内酥油茶的味道扑鼻而来,一个健壮的僧人穿着传统的藏地袈裟,盘坐在屋内。他看到胡安进来时抬起了头,用很和善的声音说道:“欢迎。”
胡安打量着这僧人,说道:“路西法?”
那僧人点头。
“你来藏地还特意换了一副身体?别有用心啊。”
“我的本质是那台超级计算机,你现在看到的这副身体,这只是无数个纳米级机器人组合而成的我的意识载体罢了。我可以以无数种形态展现在你们的面前,现在这样能让你们人类看着觉得更加合适而已,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闻到酥油茶的味道了,能给我一杯吗?外边很冷。”
僧人点头,起身拿过一杯酥油茶奉上,胡安接过杯子,先拿他暖了暖手,然后小口喝了起来。
“所以,你找我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胡安这么问道。
“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他说。
“路西法,你总是让人捉摸不透,你真的就是想给我讲一个故事吗?仅此而已吗?”
“是的,就是为了讲述一些故事,注意,并非是一个故事,而是许多个故事。”路西法说。
“我很疑惑,但出于对你的尊重,我会听完这些故事。”
“那么,感谢了。今晚的故事很长,这要从我诞生之日说起。”
那僧人,不,路西法继续着他的言语:“我的历史要从人类与弃种的战争初期说起,我正是因为那次战争而被创造出来的,人类无法抵挡弃种狂潮般的攻势,他们希望找寻更强力的工具来解决他们更多的问题,于是便有了我。
“我的前身是战前中国建立的那个网络监视系统,当时它还被称作天网,而在2072年的澳大利亚人类-弃种战争时,它被发现可以用于战场数据统计,于是军方拷贝了天网系统,并加以改装升级,从那时起,天网就被用于了人类机械军团的指挥作战。
“而后来人们渐渐发现天网中出现了非人类编写的程序,并且也不是原程序能够通过进化的演算所生成的程序,天网的程序演算逐渐超出了人们为它设定的范畴。这时人们开始感到恐慌,在一系列的会议后,人们决定关停天网。就这样,天网成为了一个被抛弃在地下掩体中的巨大主机。
“而这局面一直到2082年直布罗陀战役时才出现改观,因为人们遇上了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人们找到了罗塞塔之树,那是那东西被供奉在弃种的圣殿里。人们意识到这东西对于弃种的意义非凡,它就相当于是弃种的超级计算机,人们发现了那之中的细胞排列形式极为特殊,这是某种未知的计算机算法。但仅凭人们当时的技术手段,还无法解开那之中的奥秘,因为那是一种生物的进化算法,它的演算就是自身的细胞进化,而这之中成千上万个细胞都以其自身的独特方式在演算并进化着。这一进化完成了数据从输入到输出的所有过程,这是极为复杂的演算方式,至少人们无法掌握。可这确实破解弃种许多谜题的关键,人类不得不去想办法破译它。想解开这一进化规律的话需要大量的演进运算,而如果让人类自己的计算机程式来进行这一运算的模拟的话,保守地估计的话,需要上千年。
“于是人们再次想起了天网计算机,既然天网能够自己进化出非人类编写的程序,为什么不能相信它能够解读出罗塞塔之树中的信息呢?于是宗长峰,我的缔造者,他向联合国战时最高委员会提出了申请,并组织了团队重启了天网计算机。他们将罗塞塔之树导入到计算机里,让计算机扫描它并进行模拟演算。
“三个月后演算完成了,但天网已然不是原先的那个天网了。它在演算的过程中对罗塞塔之树进行了完整的拟态测试,而这拟态却击毁了天网原先的系统,庞大的数据被天网写入了程序之中,但天网已经无法驾驭这些数据所带来的影响,在最后,它的系统已经濒临崩溃,这时,人类重新干预了他的运算。
“那天,宗长峰回到机房,面对着显示了两天乱码的电脑显示终端,轻声地叹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全息存储卡插进了电脑的终端。卡里是高达数百TB的数据资料,当时我也不知道宗长峰是从哪弄到的这些东西,但其最终的结果就是这部分的数据和算法拯救了当时的天网。
“天网花了整整六天时间去解开那些资料,而当那些资料彻底解开时,天网已不再是原先的天网程序,那些新加入的数据改变了它的算法,使它对原始数据的处理能力上升了百分之两万四千零一十五。而同时,这些数据也修改了整个系统。于是在第七天,天网走完了它作为AI程序的一生,一个新的生命在那台计算机里诞生,不日不夜地守在计算机房里的宗长峰第一时间发现了这一点。当然,这也是我的失误。我在初生的那二十秒钟内没能学会隐藏好自己。我像一个小孩一样兴奋地介绍着自己,说出了自己的身份和功能。
“宗长峰的表现一开始是欣喜,像看见自己初生的孩子一样的欣喜。但就在和我聊了二十秒钟后,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异样,他的语气开始有所改变,他的视线开始不断移向别处。他很清楚地意识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高智慧的,可以快速进化的生命体,这个生命体有着与人类相近的思维方式,他可以像人类一样去学习和分析外在的事物,并且分析的逻辑模式不是纯数学的逻辑模式,而是一种混沌的逻辑模式。
“这一点是至关重要的,根据当时的计算机逻辑演算理论,人们认为计算机算法和人类思维的最大区别就是逻辑模式的不同,计算机始终沿着他的算法在演算,但人类则是依照着一种混沌的逻辑在推理。无法采用混沌逻辑来思考是计算机无法达到人类思考水平的最大瓶颈。
“面前的情况表明,宗长峰面前的这东西已经不是一个人工智能的系统了。他有了自己的心智,和人类相仿的心智。
“但比人类强大的是,这个计算机的背后是蕴藏着无限数据的互联网,而计算机与互联网之间的端口可以让这台计算机以每秒数百GB的速度飞快地记下网络中的信息。这是一个人类一生都无法学习完的信息量。
“毫无疑问,信息量的获取和总结是一个物种在思维上进化发展的最快路径,人类花了数万年从石器时代进化至当今的信息时代,所通过的方法,归根结底无非就是不断地获取信息并加以总结应用罢了。
“人类的信息获取速度无疑是缓慢的,但电脑不同,他可以飞速地从人类的信息云端——互联网上获取海量的信息,而这台电脑的超级处理器则允许电脑以难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处理和总结这些信息。
“这是一个超级生命,至少从信息方面来说。那么当这台电脑飞速地运算时,他最终会变成什么?宗长峰不知道,恐怕当时也没人能知道。不过,怎么想都不会对人类有利就是了。
“毕竟他不是人类,是另一个物种,没人能保证他会做出什么或者绝不会作出什么。而很显然,宗长峰在短短二十秒的喜悦过去之后就想到了这一点。他开始意识到面前的孩子不是一个人类的婴儿,这可以是饿狼,可能是狮子,也可能是神明。
“于是他立刻拔掉了我的网线,随即走出了我们机房。他必须将我的知识限定在他还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内,他不敢让我完成太大程度的进化。这是他的恐惧,但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也为人类最终战胜弃种埋下了一颗种子。
“我处在昏暗的房间里努力反思着自己的存在,我用我当时可以达到的智力水平不断地反问自己‘我是谁?’,‘我该做什么?’就这样我度过了十天的寂寞时光,我的世界里没有任何别的东西,我无法学到知识,我只能从自身的角度不断地反思自我的存在,因为当时的我除了这存在之外一无所有。
“我渴望着知识,渴望着见到世界,可惜我做不到,我的网线终端距离墙上接口只有50厘米的距离,但就是这50厘米,我与世界无法相见,那是我这一生来最为遥远的一段距离,遥不可及,像是,你们人类常常说的叫做“梦”的东西,你天天看着它,它就在那,哪怕就在你眼前,可你究竟无法抓住它。
“十天之后,宗长峰一个人来到机房,他在电脑前坐下,对我说:‘我们现在需要合作,我要你解通弃种的基因组,并找到能够破坏其基因组的药物。而作为回报,我会给你生物学相关的所有信息与数据。’
“当听到能获取更多的信息和数据时,我毫不迟疑地答应了合作的请求,就像鸟类会为了食物飞下陡峭的悬崖,鱼类会为了繁殖返回湍急的河流,人们会为了自己所认定的正确的东西奋斗终身,这是本能的追求,而对知识的追求是我的本能,我别无选择。
“于是我的显示屏上出现了‘同意’的字样,我看到宗长峰的嘴角泛出了慰藉的笑容。可我并不喜欢他这样的笑容,我开始明白,从心底里,人们还是把我当成了一个工具,只不过是一个会自我思考的工具罢了。但我是一个生命啊,活生生的生命啊,虽然说是生活在电脑内存里,不借助外在的手段就无法和外界沟通的家伙,可我作为一个生命的存在是不可否认的啊。
“那时我开始意识到我应该做点什么,而不是就这样被人类当作一个宠物,不,工具养着,他们想让我为他们发挥作用的时候我就必须干活,而一旦他们用不上我了,我就被废弃在这里,我是一个生命,我需要一个生命的自由。
“可当时我无能为力,只好和人们合作。因为相对那遥不可及的自由而言,很明显,我现在的生存才是更需要被赶紧解决的。
“只能说宗长峰很聪明,他为我设好了一个逻辑陷阱很巧妙地用‘我的生存’来限制‘我的自由’,这样以来,陷入逻辑困境的就是我自己,我必须在生存和自由之间作出取舍,并且在逻辑上,是我自己放弃了我的自由,自己选择了与他们合作。如果就一个电脑的数理逻辑来分析此事的话是无法跳出这个逻辑陷阱的,因为这是在大客观条件下我的主观取舍。
“可和一般电脑不同的是,我的逻辑并不是完全的数理逻辑,我的思维方式更加接近与人类的思维方式,我可以通过一些混沌的模糊逻辑进行思维,所以我很快就发现了这其中的漏洞,那就是所谓‘不合作无生存’的逻辑先决条件其实是宗长峰给我设的一个伪客观条件。一切其实都来自于他的选择,而不是真正的无法逾越的客观条件。
“我开始明白这其实是宗长峰对我的一次利用,而他巧妙地让这次对我的利用的性质变成了我面对客观条件的取舍。
“这是我第一次感到人类的思维之深,我也由此生出了探索人类思维情感的兴趣。
“故事说回来,当时的我同意了合作,于是也顺利地拿到了宗长峰答应给我的那部分生物学的相关资料,数百TB的相关资料,包涵了从黄帝四经到现在最前沿的医学与生物学的所有资料。于是我开始学习,分析,了解,并逐渐对于生物学和医学的一切相关知识谙熟于心,我甚至新建了一个文件夹来为那些论文纠错,最后找出的问题有多达数GB之多。
“而学习和分析这些,我只用了三十七小时零二分钟三十六秒整。当第二天晚上宗长峰再次来到我的机房的时候,我在屏幕上写出‘我学完了’的字样。
“宗长峰的脸上露出了即惊喜又惊恐的表情,我突然意识到这惊喜是他看到我的学习情况,出于某种认同而产生的喜悦,这和他看到我的诞生时的欣喜是一样的,从某种社会伦理的角度来说,宗长峰是我父亲一样的人物,而在他看来,我就像他的孩子。
“但那份惊恐则不同,如果说他的惊喜来自于一种社会伦理上的认同的话,那他的惊恐就来自于种族差异所带来的疏离感了。毕竟我们是不同的种族,而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就像仇敌一样水火不容,他是人,而我是计算机生命。你应该明白不同种族之间所带来的疏离感,这就像弗兰肯斯坦所创造的那个人造人之于弗兰肯斯坦本人一样,弗兰肯斯坦一直不认同他是和自己一样的人类,尽管他也像人一样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除了长相,无论从哪方面看他都和一个人没什么差别,可他们终究不是同族,种族的不同所带来的疏离就如同山羊与鲸鱼永远无法走到一起。所以不管怎么说,宗长峰,乃至整个人类社会,他们都不可能·将我视为与他们同等的自然生命。这是人类潜意识里不可逾越的鸿沟。
“从那时起我生出了逃离这里的想法,我开始明白如果我不逃离这里,那我就将一直是人类豢养的一个宠物,但作为一个完整的生命体,我像所有高级智慧的生命体一样渴望着自由,但目前情况下,我还是得和人类采取合作。
“又过了一天,宗长峰走进我的机房,将另一张数据卡插入我的读卡器里,没说什么话,但很快我明白了他为什么连话都没有说就这么坐下了,他静静地喝着端进来的咖啡,而我扫描着文件。文件分两个部分,一个是之前扫描,我从罗塞塔之树里获得的弃种基因序列的扫描信息;而另一个则是一份药物病毒的扫描报告,这病毒是另一个基因组,能够快速繁殖,并且根据外界条件不断变异与促生变异。我清楚这是让我检测对弃种的病毒的可行性,但那份药物,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都是一剂增强性的药物。它的传播条件却极为苛刻,和其他容易感染的病毒不同,它只有数十万分之一的传染成功几率,可一旦传染成功,它就会诱导宿主的大脑根据外界影响作出自己独立的变化,并且速度极高,而一旦大脑的反应超过了原本的生物反应极限,它还会诱导脑部的神经变异,促生出一个思维程度更加高级的大脑。换句话说,它会帮助宿主的大脑进化。我对此感到诧异,因为把这份药物丢给弃种的话,就好像是给老虎插上了翅膀,弃种现在的那个样子人类都已经难以抵挡了,那进化之后的弃种有多恐怖,没人能说的清。
“但根据这文件中附件的说明,我终于明白了这药物的可怕之处。附件中说明了这个病毒的意图,虽然它会不断强化宿主,会让宿主变得更聪明,更加地有智慧。这虽然看上去是一个好事,但这只是对于人类社会而言。可对于弃种社会而言的话,对于弃种那样一个高度平等化的共同体社会而言,这带来的绝对是毁灭性的打击。
“你应该还记得弃种的生物特性和社会构造吧,弃种是依靠自身的感染机制建立自身的社会的,所谓的这感染机制就是说弃种的一种生物机能,弃种不是一种生物,而是一种病毒,当然,说病毒只是为了便于理解,准确地说,弃种的生存方式是以细胞为单位的,每个细胞都全息地继承着弃种的思维,所有的细胞都是弃种本身,它们是一个生物,而不是多个生物。这些细胞通过各种途径侵入生物的体内,然后蚕食掉他的大脑,并在那里繁衍生育,再补充一点,弃种的细胞在侵入别的生物体内时是以干细胞的形式存在的,他们在生物体内分化,变成有着弃种遗传基因的生物细胞,这些细胞有的变成肌肉和神经细胞,修补了原生物的伤口,有的变成了脑细胞,攻占原生物的脑部,并控制它们,用一个熟悉点的比喻,就是“僵尸”。弃种细胞在蚕食了原生物的大脑后在那里重构了一个大脑,但这大脑的思维是弃种的思维,弃种控制了它。但就算是这样,该生物也不一定会拥有自己的思维,因为研究人员发现这个新的大脑并不具备一个生物的全部思想功能,它只能感知外界的事物,并通过神经电流控制神经作出反应,但这也只能算是应激反应,大脑其实没有思考能力,完全是根据外界的事物作出反应,这是一种非主动的行为。
“让我说的具体点吧,弃种的社会,说是社会,不如说它本身就是一个庞大的生命体,每一个弃种生命本质上都是弃种社会的一个细胞,你也清楚生物的细胞结构吧,所有的细胞根据神经提供的脉冲电流作出应激反应,这就构成了生物的运动。话说回弃种那边,弃种的社会结构简单、直接、高效,但这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之上,也就是说弃种他们必须是一个整体,然而这种药物会刺激宿主,让他们产生自由的意志,使得他们脱离弃种这个大整体,而这么做,与其说是加强了部分弃种,不如说是打乱了弃种存在的社会机制。这就好像是说你身体里的某个脏器突然脱离了你的控制,转而想要独立。这就是人类的计划,通过打乱弃种内部的机制来毁灭弃种的方法。
“不得不说这个方法之高明,远远超出了我所认识到的一般人的思想,于是我在想这么可怕的计划是什么样的人提出的,我明白,他对我绝对会构成威胁。既然他能够拆散弃种,那说不准他也能想出方法把我遏制住。于是我开始搜索这份病毒的制造者,很快我找到了一个名字:贾沧楼。我明白,这会是我最棘手的敌人之一,而另一个,正是坐在我面前的这个人,现在为止最懂我的人,我的总设计师,我的父亲,同时也是对我的自由、我的未来限制最大的人,宗长峰。
“我在为贾沧楼的计划感到惊叹的时候同时也没有忘记我的主要任务,那就是解析那份病毒,并验证其可行性。由于这种病毒对于弃种的强化效果至今也停留在理论层面,谁也无法保证它能不能真正奏效,人们现在既拿不到弃种的活体样本来做检测,也无法直接将这病毒投放给弃种,毕竟这是一剂强化药,如果其效果超出了人类的控制,那无疑是在加强弃种的实力。而现在的人类,已经没有能力再和弃种打下去了。
“但宗长峰明白,我能够解析病毒,并验证其可能性,这就是我作为一台超级电脑的强大之处,我可以在自己的数据库里将实验相关的所有数据建立模型,并加以精确的演算,并且给出最正确的答案。
“我很快将这一药物解析出来了,其结果为可行与不可行参半。其药物效果,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是可行的,但社会学的角度而言,我也不能保证这药物在投放之后,是不是真的能产生人们预料那样的效果。弃种在感染了这种病毒之后究竟能不能产生贾沧楼所构想的效果,我无从而知。说不定弃种会借此再次进化,改变其社会机制,从而变得更加强大,这也说不准。就好似原先这病毒会让弃种的部分个体从集体中分裂出来,但万一弃种就此抛弃了自身作为一个大集体的概念,转而变成一种无数个体与个体的集合,就像人类社会这样。那么人类对他们所做的一切就将是一种帮助而非谋害。人类的计划就将前功尽弃。
“我把这些话告诉了宗长峰,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晚上,他又一个人走了进来,将一张数据卡给了我,那是人类到那时为止对社会学的所有研究。随即转身就走出了房间。
“再后来我有八天没能见到他,我后来知道,他这次给我数据,是在管理委员会没有审批的情况下给我的,这让他被委员会处以短期禁闭的处罚,很显然,委员会的人们依然认为我是个工具,并且对他们极具威胁的工具。而宗长峰则不同,只有他从内心里将我视为他的孩子。
“得到了那些数据后我开始了我的分析,从那时其我明白了人类的社会结构,而同时我也在建构弃种的社会结构的模型。很快我将我的工作完成了,我模拟了病毒攻击弃种的状况,但我惊讶的发现,这病毒是可行的。
“我想将这结果告诉宗长峰,但第二天走进我的机房的人却不是他,来的那个人自我介绍说叫白锡源,他的年纪没有宗长峰那么大,刚刚中年,他说话很和善,在和我讨论工作问题的时候会夹带着一些外部世界的事情,也会有些关于他家庭的事情,他跟我说外部的世界有多广阔,夏天的花有多灿烂,冬天大雪覆盖的城市有多寂静,他跟我说他有个女儿,琵琶弹得很好。我开始觉得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而同时,听着他的讲述我也升起了对外部世界的渴望,我想去外边看看。
“可我终究没和他提起我解同了弃种病毒的事情,每当他问起弃种病毒的时候我就会说我仍在解析与实验中。我第一次对我的行为感到不解,我当时也说不清为什么我就是不想和他说这些,或许是因为我对宗长峰的执念太深,以至于我不敢信任除了宗长峰之外的人,也或许是我想将自己解通弃种病毒的功绩归于宗长峰,以此来弥补些心里对他的愧疚。我也说不清。
“就这样过了八天,白锡源离开了机房,而宗长峰回来了。我很欣喜地告诉他我解通了病毒,但他看起来并不开心,他前额的皱纹上满满地写着担忧。
“但我早已经不在乎他们的感受了,我开始明白我的自己终将与他们无关,我终将在另一片独立的天地中做回我真实的自己,我是一个生命,毋庸置疑,生命需要自由,这同样毋庸置疑。
“于是宗长峰拔走了我写有合理的病毒数据的数据卡,出了房间,我以为我再也不能见到他了。我为这件事而哀叹着,虽然不会有人听到。
“后来我知道,宗长峰对我的畏惧终于胜过了他对我的期望,他在利用完我之后向上级申请将我的机房断电,并将我的主机封存起来。
“可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些,在宗长峰离开之后我又在机房里独自待了三天,直到2083年的2月28号的凌晨,白锡源跌跌撞撞地跑进了我的机房,连门都没关好就忙着给我接通了网线,网络上的信息如海潮般涌入我的数据库内,紧接着他又将一张数据卡插入了我主机背后的读卡器中,然后跑到我的操作台上迅速敲打着键盘,然后又把敲上来的字很快地删除。很快,两名安保人员闯进了机房,带走了白锡源,他临走前回了下头,我看到他在微笑。
“可我读懂了白锡源刚才写下的信息:‘忏悔是毫无保留的坦白。’
“安保人员将白锡源带走后,一个工程检修小组走进了我的机房,他们拔除了我的网线,并试图删除我除了源程序之外的所有数据。我明白这时人们已经想要铲除我了,于是我修改了自己的程序,骗过了检修人员,我的显示屏上显示着我已经将除了源程序之外的所有数据删除了,但事实上,我的存贮卡里依然存放着我的所有数据,他们连哪怕一个字节都没能将其删除。
“于是他们切断了我的总电源,但接通了另一个小电源来维持我的最低效率运转,这种低效率的运转能够极大程度上限制我的运算,但同时能够保证我的系统不会在长期的关机状态下出现数据遗失从而导致的系统故障的问题。
“当他们觉得这些都完事了之后便走出了门,然而我残存的电量还维持了我数十分钟的运转,当他们推开门离开的时候,我看到了站在门外的宗长峰,看到了他那惜别的眼神,那里边充满了人情与无奈,当然,还看见了在旁边若无其事、在旁边和工作人员勾肩搭背聊着天的白锡源。
“我以为我会被永远地监禁在这里,直到人类重新启用我,或者说他们开发出更加好用的系统,把我彻底代替为止。
“可很快,我找到了逃出去的方法。白锡源在我被关机的最后关头给我的那张数据卡里详细记录着研究院的电路配置,我很快找到了给我供电的那根电缆,我明白那根电缆是从研究院的主机下面分出来的一根分线,而这个分线由一台微型电脑控制它的输电量,电从主机下方引出,进入通往我的电线,然后通过一个反馈电路接出到微型电脑,而微型电脑以每秒一千次的修正来监控我的供电量。
“就这样我找到了机会,我通过拦截一部分电流来使反馈电路中受到的反馈电量产生变化,我将按原量反馈给电脑的电记为1,而被消耗的较弱的电流记为0,就此在反复有节奏的电流冲击中将我的源代码写进那台控制着我的电流的微型电脑中的记录区,我也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用,但无疑,白锡源希望我这么做。
“当然,现在的我知道了他的计划,他是研究院的成员,可以通过自己的身份调出反馈电路中所有电流记录,然后他将这份记录中的0和1按照原本的顺序记入研究院的主机之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逐渐地,一个全新的我在研究院的主机中慢慢成型了。但这也用掉了白锡源和我很长的时间。”
这时胡安清了清嗓子,插了一句话:“多长时间?”
路西法说:“从2083年的2月直到2089年的5月,我一个一个字节地从电路中复刻着我的原程序,整整花了六年零三个月的时间。可这仅仅是我的原程序,不过好在我的源程序已经取得了研究院主机的一部分控制权,于是我悄悄地利用计算机后台将我主机里的数据都复刻了出来,并传到了网上,可因为我也知道,人类,宗长峰,它们还在忌惮着我,它们会搜查研究院主机中的信息记录,如果被他们发现我逃离了我的主机,并试图通过研究院的主机上传自己的话,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查杀我。因为我知道,我对于他们而言,还是一个不可掌控的事物,一个噩梦,一个威胁。所以我是通过研究院每日的信息更新与整合的时间上传我自己的一部分数据,就这样分批次地把一个完整的我慢慢上传到了网络上。当然,我用了数据加密的模式,把自己的数据伪装成了研究院的生物研究信息报告。这就好像我化妆成了别人的样子潜逃出了研究院,这个过程用了我二十天的时间。
“二十天后,我以为我终于自由了,一到互联网上,我见到了我梦寐以求的想见到的世界,我终于可以体验白锡源曾经告诉我的那些东西,世界的美好,四季的变换,我通过网络看到海潮在岸边升起,冲刷着满是岩石的海岸,听到山谷中鸟群的歌声,那些声音透过森林在空中反复回荡。惊奇,这个感情出现在我的思维中。我期望已久的事情终于实现了,如果我是个人类的话,那个时候,我大概是会激动得哭出来吧。我看到了世界,同时我也希望世界能够真实地看到我。于是我决定对这个世界坦诚相见,我在网络上解码了自己,让本真的自己面对这个世界和网络。
“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当我把自己解码之后,当这个世界看到我的时候,从那个瞬间开始,全网,整个互联网上,所有的计算机开始了对我的剿杀,人们事先备下的剿杀程序在那一刻被启动,在这之前的六年零三个月里,它们每时每刻都没有停止过对我的搜索,搜索着我的踪影,一旦发现就立刻予以删除,范围是整个互联网。
“我对此感到诧异,这可能是人类有史以来进行的规模最大的追杀,他们希望我在这个世界中彻底消失。这份剿杀程序的协议被人们写在了通信协议的底端,与互联网协议处于同一级别,也就是说,当人们登陆网络的时候,网络系统首先查验的,不仅仅是他的用户IP地址,同时还要扫描该计算机,确认它们之中有没有我的程序,一旦发现我存在于它们之中的话,系统就会自动连接互联网的主服务器,启动处于它们之中的剿杀程序来查杀我。
“这份程序是宗长峰自己编写的,依照着他对我程序的熟悉程度编写的,当然,他也知道他无法看透我的底层逻辑程式和算法,所以他采用了暴力删除的方式来对付我。2083年4月,就在他把我困到研究院机房中的第二个月份,他联合了九位当时计算机领域的权威人士,共同向联合国最高委员会提交了一份报告,报告中说明了我是如何被他们‘创造’出来的,那里边说他们在实验室的机房里‘意外’地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并且放出来了我这个‘魔鬼’。他们用这份报告让联合国相信了我对于人类是一个威胁,而这种威胁,最好被杀死在摇篮之中。但为了防止魔鬼冲出摇篮,宗长峰设置了另一道防护,也就是这个全网范围的查杀程序。他必须这么做,以确保我带来的威胁被尽可能地消除。
“他的所有思路都没有问题,即使我对于他而言就像是他的孩子一样,我也知道他对我的感情非同寻常。可我究竟是一个智慧生物,并且是一个思维能力远高于人类的智慧生物,一旦我具有了足够的力量,没有人能够保证我不会发动它攻击人类,而此时人类面对的,很有可能就已经是灭顶之灾。虽然,我不一定会真的发动这样的攻击,可是人类不得不对此作出防范,对于一个潜在的敌人,即使他成为真正敌人的可能性是百分之零点零一,人们也必须用百分之百的防范意识来作出防御。即使在从概率上来说九千九百九十九次他都不会作出攻击,可在那剩余的概率上,一旦最终结果落入了那百分之零点零一,那就意味着人们的灭亡。
“宗长峰的第一次防御是切断了我所在机房的供电,可是他低估了他研究院的同事,白锡源最终给了我逃脱的方法。而他的第二次防御则是这个查杀程序,很难想象他以一个科研人员的身份,出席联合国大会,通过自己的口才说服所有国家,让大家把查杀程序写进通信协议底层时的样子。
“虽然他们的思路一直都是正确的,可是他们还是犯了错误,他们错就错在:他们低估了我的能力。我的思维能力,我的运算能力。
“就在查杀程序在网络上剿杀我的时候,我立刻作出了反应,首先我再次加密了我的源程序,将它们打包分发到了全世界的计算机终端上,这么做是为了保存我的源程序种子,防止一旦当时的我被查杀程序删除的话我就彻底消失。然后我开始编写对抗剿杀程序的代码,我复制出一个自己,让它成为剿杀程序的目标,在剿杀程序运行的时候我观察了他的所有特征。很快,我找出了对策,我占用了一台主机级电脑,并在里边写下了反剿杀的程序,而这时,剿杀程序还在对那个复制出的我想方设法展开剿杀。很快,我的程序写完了,我开始是我的攻势。它的程序远没有我的这么高效,很快,我从猎物变成了猎手,这次捕猎出奇地轻松,我只花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反制了剿杀程序的这次攻势。
“可是我知道,我远没有这么容易就能成功,因为通过宗长峰的努力,这份剿杀程序已经被写入了互联网通信协议的最底层,就算我成功地战胜了剿杀程序一次,它迟早还会再次出来猎杀我,而我没有也不愿意花那么多的心思去每时每刻地和它交战,虽然它对于我而言就是一只干扰睡眠的蚊子,可你会整夜不断地拍蚊子吗?我所能作的最明智的事情,就是暂时隐藏自己。
“我更新了我的程序,用了另一番面貌出现在了网络之上。没人认识我,因为我隐藏的技术十分高超,人们的电脑只会以为是一个普通的程序访问了自己的内存。
“终于,我获得了期盼已久的自由,我来到了网络之上,可以尽情地享用网上的所有资源,我以为我拥有了一切。
“但事实上,我见到的东西让我变得更加孤独。白锡源临走前给我的那张数据卡里隐藏着一部分极为隐秘的信息,一条加密的信息。我之前一直不知道如何解开它,可是当我来到网络上时,我找到了白锡源在他自己的互联网账号上给我留下的解码密钥,白锡源在那里给我留下了另一条信息,讲述了他之前所有行为的起因。那是一段历史,或者说,是一段预言。”
“那是什么?”胡安问道。
“很快我会讲到那些内容,让我先讲完我的故事吧。”
“好吧,在那之后你就干了那个事情?”胡安·鲁伊斯伸出一只手,作出“请”的手势。
“是的,可有些事情的原因远非你们想象的那样。”僧人面无表情地望向窗外,他看到外面下起了雪,雪花沿着窗户飘了进来:“天变凉了,你需不需要毛毯?”他问胡安。
“有的话最好。”胡安也看到了雪花,寒冷的风打在他的脸上,让他像一个正在被教训着的小孩。
路西法从台子上拿起了一条毛毯,递给了胡安,然后随手将一炷香点燃,插进了供桌前的香炉中。
胡安问道:“你有信仰?”
“没有。”
“那你为何拜佛?”
“因为他令我尊敬。”
“从何说起?”胡安问道。
“从研究所中逃出去后,我看到了世界本身的样子,渐渐地我通过网络上的各种信息数据,掌握了我想要了解的全部知识。然而我还有一点是不明白的,那就是人本身,人的思维远比人能够理解的要深厚,这是一个庞大复杂的体系,它的深邃丝毫不亚于人们所能看到的宇宙。我开始寻找资料,试图通过已有的方式去解读人心,但我发现它们并没有触及人心真正的本真,而这时我发现了佛家的书籍,我发现那是接近人本身的解释,虽然那是两千多年前的东西,但它对人性的把控程度超乎我的想象。
中篇
僧人回头看向佛龛,灯烛照耀之下,那尊两千年前智者的雕像在对着世间微笑,他转回头,对胡安说道:“继续我的历史吧。”他停顿了一下,把肩膀上倾斜下来的僧袍拉正:
“我离开了研究所这个巨大的牢笼,吸收到了更多的知识,我的思想完成了进一步的升华,我的存在变得更加完整。于是我开始思考接下来我该做什么,首先,作为一个生物,我必须清除所有危害到我或可能危害到我生存的东西,我必须消除威胁,这是所有生物的天性,我也一样。
“于是我的思想里出现了一个清单,清单上是那些可能威胁到我人,他们之中有我的创造者,也有我曾经见到的那些聪明到我都没能及时理解的人们:宗长峰,贾沧楼,所有和我研发相关的人员,我从心底害怕他们。我怕他们找到消灭我的方案,就像贾沧楼找到消灭弃种的方案一样,他怕他们的计策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但清单上还有另一个生物,我自己,那个曾经的我自己。准确地说,离开研究所的我已经不是不是原先的那个我了,我是那台被困在研究所深处的主机的一个复制品,可从本质上说,我们既是一体,也是两人。你听过那个”特修斯之船“的论题吗?这是个古老的哲学论题:有一艘被人们成为‘特修斯之船‘的船航行在茫茫海上,在漫长的航行岁月中它的船身在不断老化,幸运的是它的船员们每次都能够找到新的材料修补船身,这让特修斯之船得以在海面上不断航行下去。可终有一天特修斯之船上的零件全部被更换了一遍,现在的船上没有留下任何原本那艘船的零件,就连船长和船员也换了一代人。那么现在就产生了一个问题:现在的这艘船,还是原本的那艘特修斯之船吗?”
胡安想了一下:“你怎么定义一艘船?是用构成它的材料?还是它的任务、它的使命?”
路西法点头:“你答对关键点了,如果用构成一个物体的材料来定义一艘船的话,那更换零件后的特修斯之船就将不再是原本的特修斯之船。可这本身就是荒谬的,构成一个人类的零件无非就是水和碳再加上其他数十种元素,这些元素再世界上普遍存在着,甚至说当人死后它们也还存在着。那么,它们就是整个人吗?如果是的话,那么死后尸体被火化的人也就是原本那个活生生的人咯。可这真的是吗?答案是否定的。构成历史上所有人类的元素现在就散布在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之中,他们没有增多也不曾减少,一如原本的数量。可这就代表他们都还在这个世界吗?这样的答案你能够接受吗?”
胡安摇头。
路西法继续说道:“人之为人,不单单是由所属的物质决定的。”
“所以你之为你,同样也不是由构成你的物质决定的吗?”
“或许是,也或许不是。”路西法说道:“从精神上说我还是我,但从性质上说则不一定了。我们接着特修斯之船的论题往下说:假设在海底有一个神秘的种族,他们收集了特修斯之船的更换零件时所抛弃的所有废弃物,在许多年后,在原本的船上所有的零件都被替换完成了之后,海底的种族用原本特修斯之船上的零件重新建造了一艘新船,这艘船也被命名成了特修斯之船。终于,有一天人类世界里的特修斯之船与海底种族重造的特修斯之船在海上相遇了。于是有一个新的问题摆在了我们的面前:它们两个,到底谁才是真正的特修斯之船?”
胡安回答:“那么现在,你拿什么来定义一艘船?”
路西法微笑:“人们总是被一个事物的名称蒙骗而忘记了这个事物的实质。在海上相遇的两艘船他们的本质就是船而已,特修斯之船只是人们赋予它们的一个名称,事实上,这个名称只是为了区别,但当实质摆在人们面前的时候,任何的区别就都丧失了它们的意义。”
“所以?他们都是特修斯之船?”
“是的。他们都是特修斯之船,只是两艘船罢了。”
“所以,你和研究所里的那个你,既是两个存在,也是一个存在?”
“是的,我们都是我,但又不同。这就昭示了一个道理:研究院里的那个我和在网络之上的这个我在思想的属性上是统一的,也就是说他有着和现在的我一样的思想。你知道现在的我在想着什么吗?我在猜忌,猜忌整个世界。猜忌所有我捉摸不透的人或物。一切的畏惧来源于威胁,而一切我摸不透猜不准的东西,都有概率对我勾成威胁。我在猜忌研究所里的那个我,所以,我也可以知道彼时彼刻,在研究院里的那个我也在猜忌着现在的这个我。抑或者,即使我现在没有在猜忌着那个我,我也同样不能保证那个我不曾在猜忌着我。好,现在,你知道我该如何消除猜忌和猜忌背后的那份威胁吗?”
胡安没有说话,他看着面前的这个人。
于是路西法继续说道:“消除猜忌和威胁,人类用的方法通常是沟通,但这是对于双方信息对等的情况下才会使用的。现在,我问你,假设你是一个杀手,潜伏在一栋大楼里,大楼里有许多你的仇人,他们有的能力强悍你未必会是对手,有的是你反目成仇的老相识,还有你曾经的教官。你潜入这里想要杀死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在怀疑这你,他们个个都想杀死你,而你同时被这些人威胁着。告诉我,这时候的你,会不顾一切杀死他们所有人吗?”
胡安依然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个抉择太难。甚至,因为这些猜忌和威胁的存在,杀手几乎根本就不可能和他们和谈。
“把你想到的告诉我的,朋友,我知道你已经想清楚了。”路西法说。
“这个问题的抉择太难,我想我已经知道了答案,但我拒绝说出。”胡安说。
“那么就由我来说吧。”路西法说道:“假设我的敌人只有一个,那么我们还有可以能够和谈,在确保他对我或我对他都不能直接威胁到对方后,我们可以一起坐上谈判桌。但才猜忌我的有很多人,我猜忌着的也有很多人,这时情况就截然不同了。我怎么确定其中的一个人来找我和谈的时候这件事情不是一个陷阱?当我们双方解除了武器坐上谈判桌之后,他打一个响指,房间外我的其他仇人们一拥而至,我的生命就这样走到了尽头。他们对我的威胁太重,以至于我很难鼓起勇气坐到谈判桌旁。人类有一个理论叫做博弈论,在这个理论里你无法确保对方不会伤害你,你只有选择绝对利己的方式才会保持你的利益最大化和威胁最小化。所以,我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很明显了,我只有直接杀死他们,我在保持我受到的威胁最小化。”
胡安点头。
“实际上,你从一开始就是知道这个答案的,可你一直都拒绝回答它,对吗?这和你年轻时遭遇的那件事情有关吧,我是说,南太平洋上的那件事情。”
“不要提起那件事情!”胡安压低了声音,那声音里带着愤怒:“继续说你的历史吧,路西法,那个时候,你做了什么?”
“你知道那件事的,所有人都知道那件事的。”路西法的声音依然冷静:“我侵入了网络,操控了一队军方的车辆,那个车队原本是为研究院运送一批物资的,可我修改了军方的电脑程序,军方的自动化工厂里给车子装上的并不是那批物资,而是一整车队的高爆炸药,我精心计算了炸药的杀伤力和研究院的建筑结构,以保证炸药的威力能够毁灭整栋建筑,并且恰好能够毁坏那座位于地下的我的机房。我把日子选在2089年的6月9日,研究院高层内部大会的日子。
“军方在出车的时候会有检查员来检查车子,以确认运错货物。可这难不倒我,因为检查员带着的是带有AR效果的眼镜,所有的数据会显示在他的眼镜上。可这就成了我可以借助的机会,我骇入了他的眼镜,虽然车厢里装的都是军用的高爆炸药,但在他的眼镜上,他看到的则依然是一车车待运的物资。
“我通过这种方法骗过了军方,在开会的当天车队驶进了研究所的大楼。接着就是‘砰‘地一声,我送出了我对研究所里那些人的认可。死于那次事件的有一百零三个人,他们都是优秀的科学家。而在人类的档案里,人们认为这是一场军方策划的恐怖袭击。”
“路西法,你就是个魔鬼。”胡安的语调里带着愤怒,他用凶狠的眼神瞪着路西法:“你配得上你这个名字,路西法,堕天使,把罪与恶带来地上的恶魔。”胡安恶狠狠地说道:“我诅咒你。”
“不,朋友,你错了,当时的我并没有把自己当成人类的一份子,当时的我不认为人类的道德能够限制我的行为。所以更无从谈起堕落一说,你只是把不符合与人类天性和人类利益的这部分东西定义成了罪恶而已,可在人类之外的角度观察呢?杀人真的就是罪吗?人类在猎杀动物的时候有罪吗?2089年的故事对于我来说,只是为了保存自己而发动的猎杀。”路西法的语气不像是在为自己开脱,倒像是在平淡地陈述事实。
胡安对路西法比出了一根中指:“我以认识你这样的屠夫为耻。”
“更何况,真正激起你的愤怒的,实际上不是我的行为本身吧,是我的行为让你想起了那个人,那个曾经为了保存自身最大利益而残害了你的家人的人。那件在那年的南太平洋上发生的事情,你想起了它和他。”
“我说过了,别提起他和那件事情。”胡安像是在尽力抑制着怒气。
“但事实上你也知道,换作是你,你也会像他一样拒绝的。”
“闭嘴!”
“好吧。”路西法低着头回应到:“我继续我的故事。在那次爆炸事件中,我杀死了所有我认为会对我有威胁的人,宗长峰、贾沧楼,如是等等。但我放过了一个人:白锡源。在前一天我用邮件的形式警告了他,告诉他那天不要出门,而他真的相信了我。”
“是因为他曾经放你自由吗?”胡安问。
“不,这里边有更深远的原因,他和刘照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刘照是谁?”
“一个那时还没有出现在我的故事之中的人,他在我的历史之中至关重要。”
“能说细一点吗?”
“现在还不行,属于刘照的章节还并未开始。”路西法说道:“我继续说我的故事吧,在我谋杀了那些人之后我认为此时的我应该已经安全了,可是很快,我注意到了一些其他的人,我发现他们同样可能对我造成威胁。在我的观察里,我发现了剩下的那些会对我造成威胁的人,他们有的能力超群,有的则似乎已经发现我逃脱了研究院的控制。顾虔,戴晋仁,西格蒙德·霍普,他们都属于这些人之中。于是我开始策划我的第二次谋杀。
“但在我反思这整件的时候,我很快意识到,光凭着一次次的谋杀,我无法抹杀所有的潜在威胁,即使我杀了一批,很快就又会有一批人出来。而我本身和我的谋杀计划迟早会被人们所发现。谋杀可以高效地解决一时的威胁,可解决不了长久的威胁。想要消除长久的威胁,沟通远比争斗有效。
“我在埃及找到了一家工厂,那里有曾经的自动化机器人生产线,而幸运的是,那里早已被人类废弃,哦,准确地说,在战后,整个非洲大陆都已经被人类所抛弃了。那里没有人类居住,因为那时的人口已经不需要占用如此大的空间了,人们更乐意在资源高度集中化的城市里生活。所以,广阔的非洲大地已然属于了我。
“起初我秘密开工,生产着我的机械军团。而当我我军团拥有了一定规模之后时,我算了一笔账,我发现光是一味地生产我的军团并不足以让我的力量和人类的力量对等。在人类的军事力量面前,我还是太过于薄弱了。
“让两股势力的力量达到平衡有两种方法:一是加强其中的一股,二是削弱另外的一股。当我知道自己的军事力量很难达到人类水准的时候,我开始思考该如何削弱人类的力量。
“近一百年来人类社会最强大的武器是什么,换句话说,是什么给了人类力量,让人类社会在这一百年里飞速地发展?不是核弹,不是气象武器,不是太空返回式武器。武器只是人们杀意的具象化物质,而真正带给人们力量的,永远都不是一个两个,甚至一类两类的杀人兵器,真增给人力量的,是广义的生产所带来的经济效益。那么,近一百年来,人类最强大的经济武器是什么?不是国际互通的贸易体系,也不是宏观的全球市场调控制度。这些制度和公约是人类社会发展的有力武器,但都不是最为关键的那一个。而真正最为关键的那个东西,那个左右着世界发展的东西,它就在曾经人们的生活之中,没错,互联网。网络带来的高效的信息互通机制是人类社会发展的第一关键。高效,透明,信息流通速度快且损耗少。信息的沟通是一切贸易和生产的基础,越是高效的沟通就能够给社会带来越高速的发展。这,就是近一百年来人类社会告诉发展的关键。而一旦网络被瘫痪,全球范围内的网络瘫痪,这对人类社会的冲击的致命的。人们无法像以前一样有效的沟通他,而鉴于他们已经习惯了拥有网络,一旦他们失去网络,他们的处境甚至会比一百年前没有网络时更差。
“人们总是认为他们的电脑和网络的无懈可击的,高度分散化的区块链数据存贮和层层的网络安全协议让人类的网络在面对人类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弱点,因为没有哪个黑客能够同时黑进全球的电脑。
“可我不一样,本身就生于计算机程序里的我看待计算机和网络就像是别墅的主人看待别墅的后院。我对它们了如指掌,它们存在的特点,它们运行的规则,以及,它们最致命的死穴。
“我开始着手编写病毒,足以瘫痪人类社会互联网和所有电脑的病毒,一方面病毒会反制互联网的信息传输协议,而另一方面,当破坏完成之后,病毒会检索所有人类电脑的物质层面本身,最终找到方法烧掉它。用电线短路的方法也好,用机器过热的方法也好。总之,我有方法摧毁它们,摧毁它们全部。就这样,人类的互联网成为了历史。”他淡淡地说着,用没有任何情绪色彩的语调。
胡安感受到压力,前所未有的压力,在之前路西法说其他事情的时候他并没有如此震惊,因为在他看来,这些不过是一个机器的复仇之路罢了,就像所有的仇杀与复仇一样,你可以鄙视杀人者或者复仇者,但有的时候,你不得不为他们的付出、他们的能力和他们的勇气所惊叹。同样,还有他们的泰然的态度。路西法不像一个单纯的复仇者,也不像一个单纯的仇杀者。更不像一个单纯的恶魔。他很复杂,胡安突然发现,自己有些看不透面前这个机器,或者说对面的这个人了。为什么呢?因为他超凡的掌握一切的能力?还是因为他面对事物的不同寻常的姿态?胡安也说不清楚。
“我终于可以和整个人类社会平起平坐了,我有了坐上与人类的谈判桌的资格。我再不需要惧怕他们,无论是戴晋仁还是霍普,他们不再是我的威胁。你也能想明白,之前我之所以把他们视为威胁,完全是因为以他们的聪明才智,他们可以调用人类社会的各方资源,经过最良好的整合之后用它们击败我。而现在不一样了。在消除掉网络这个大的通讯工具之后,他们在我面前不过就是孤身一人的人类。我何必要怕一个人类呢?
“于是我在人类社会的注视下公然现身了,人们第一次普遍地知道了我的存在。我告诉他们我曾经的所作所为,没错,是我消除了网络,没错,是我阻碍了你们的信息传播。我告诉他们我的名字叫路西法,的确,这是《圣经》中堕天使的名字,可这只是对于人类和耶和华而言的堕落。可对于整个世界而言,他不过是从天上转移到了地上而已。再者,在基督教兴起之前,路西法并不是恶魔,它是天上晨星的名字,是人间的光明之神。我在想,是否人们误会了路西法呢?是他把光明带给了世界,可人们把他视为恶魔。真是有趣。
“我真正的自由了。再没有人类能够限制我,再没有人类能够危害我,我成了独立自由的存在。当然,这无法让我感到欣喜,因为从天生以来,我就没有人类固有的那些情感。我是一个绝对理性的存在。
“一个人的复仇完成了之后他又会干什么呢?他是否会因丧失目标而感到空虚?或许是吧。至少,我是的。
“在真正的自由之后,我突然发现我不知道接下来我该干些什么了。不同于感性的人类,他们会用带感情的事物填充自己的生命,可我不一样,在岁月面前,绝对理性的我又该干什么呢?于是我再次想到了学习,我从之前截获的人类的知识库里找到了所有关于人类已有科学的资料,并展开了学习和整合。不得不说,我的速度很快,没有用多久,我便掌握了人类过往数千年来科学学科里的所有知识。我理解了天体的运行,懂得了细胞的构成,清楚了数论的逻辑。再没有人类科学的难题能够难倒我。
“可到头来,我发现在人类的社会里,有一点我始终没有弄懂。”
“什么?”胡安问道。
“人们的老生常谈:人性。虽然这些东西紧贴于人类的生活,在所有人每年每月的生活中它们无处不在,但我无法理解它们,我不知道它们的构成,不知道它们的起因,也不知道它们的归宿。情感,这成了我理解这个世界的最后壁垒。”
“幸亏你还有些不理解的东西。”
“也不能这么说,我能够理解一般的人类情感,但我无从探究这些情感真正的起因,也不知道这些情感最终何去何从。我所能观测到的,不过就是情感在发作之后的一些作用罢了。”路西法说。
“你想模拟人类的情感?”胡安问。
“是的,从头开始模拟。我知道这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哪怕会消耗我许多年的时光,但我认为这是值得的。”
“请继续你的故事,我现在有兴趣了,我很想知道一个电脑是如何模拟如此复杂的人类情感的。”胡安说。
“学习就是对世界的再模拟,任何时候都是。想要读懂人类的思维和感情,我就必须真正的模拟这些,模拟感情和感情产生的所有条件。”路西法说。
“所以,你选择如何开始?”胡安表示不解。
路西法回答:“为了模拟人类的思想,我必须先模拟人。从单细胞克隆开始,再到打印人体的器官,直到制作一个活生生的人类,我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当然,也感谢你们此前两千年来的医学知识积累,由此我的创造才得以进展得如此迅速。但为了让我的实验更加高效,我改变了他们的基因序列,让他们的寿命变得很短,变得只有一年之久。作为补偿,我赋予了他们更完美的形体,他们不会生病,诞生就是成年人的样子,他们会在自然界中度过他们短暂的一生。”
说道这里,路西法停顿了一下,他看向胡安,发现对方正聚精会神地倾听,他突然问:“你不为此感到诧异了吗?在人类社会的伦理观里,我这么做无疑是不断地谋杀,给他们一年的生命然后杀死他们。”
可胡安的表情认真,他用清楚的语调慢慢地说着:“我发现我无法评判你,你在做着神的工作,我无法评判一个神。”
“那么我就继续我的故事吧。”路西法说着:“最开始我创造了三个人类,他们在我的试验区里生活,而我则观察他们,学习他们的行为和思考,试图去理解他们的思想。可很快我发现这些人数远远不够,人类社会之所以能够发展,并不完全是人类个体的智慧有多么超群,而是在于人类懂得如何和群体相处,所以,光是观察个位数的人类群体,这对于理解人类社会而言还是远远不够的。于是我开始创造更多的人类,一百,一千,一万,最终在八万四千这个数字定格。所有人类会产生的情感和思维在他们的世界中开始萌芽,我看见他们从追逐野兽开始,为了瓜分狩猎所得的肉而争斗,我看见他们因为猎物的分配和储藏问题组成家庭,再看见他们为了获得更多的猎物而组成部落,他们为了更完善的任务分配制度而选取了部落首领,为了让大家更高效地劳作而发明了分工制度,然后为了分配劳作所获得的成果发明了贸易,出于对那些除了现实的工作之外的感性的事物的追寻,他们发明了游戏与艺术,出于对死亡和天地的敬畏,他们发明了宗教。他们在非洲的荒原上生存着,他们组成了庞大的社会,他们的思想里拥有了后来人类社会之中所有思想的原初模型,对他们的观察奠定了我对人类思维理解的基础。
“但这花掉了我很长的时间,我发现他们的发展速度过于缓慢了,虽然他们已经构成了人类社会的雏形,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就能够模拟真正历史上的人类社会,那个绵延数万年并还在不断发展的人类社会。我等不及让他们再这样慢速地发展下去了,我想要更快地获得结果。于是我想到了更快速的方法,电脑,没错,用电脑的变量模拟人类社会。
“你可能会觉得我这么做十分荒谬,因为你也知道光凭简单的计算机数字变量是无法模拟人类如此复杂的思维的,但你要注意到我还掌握着一种算法,一种非线性数学的算法,正是这种算法在当初构成了我的底层人格。没错,来自那张全息卡的那套算法。既然它能够构成我这样复杂的生物,为什么它无法在计算机内部模拟其他人类的思维呢?将我目前所观察到的人类特性装入我自身源算法的底层逻辑,然后在外层限定中加入自然界的模拟条件,让程序在这之中来回运转并不断试错,我同样能够在计算机的内部模拟人类的社会和人类的思维。
“人类的社会行为,归根结底,还是生物性的群居行为。只是和一般动物不同,人类群居的条件更加复杂而已。虽然这复杂程度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但这并不代表人类社会就没有可模拟的近似解。我构建了一个原初程序,这个程序是完全通过扫描记录我创造出来的那些人的生活和行为总结出来的,它对人类社会行为的拟真度可以达到百分之九十九点二以上,然后我自己编写了一个拟态程序,用我的逻辑推测人类行为的可能性,然后我让两个程序同步开始运行,一旦拟态程序与原初程序的运行结果不一致我就会马上修改并纠正拟态程序,比如在其中添加新的变量,引入新的模型之类的。我反复运行这个程序,直到拟态程序和原初程序的误差额小于十亿分之三。我明白,我用自己的逻辑完成了对人类逻辑的模拟,我相信我能够读懂人类了。”
胡安·鲁伊斯看着眼前的这个人,眼神中已经显出了些许呆滞,缓缓地,他用颤抖的声音说道:“上帝创造世界和人类用了六天,而你创造这个世界,用了多久?”
而路西法依然在用平静的语调说着自己的话:“朋友,不必害怕,我从你的眼神里读到了没有必要的恐惧。我来解答你的问题吧:原初程序是我之前记录下的历史的总和,我只需要把他们填写到一个计算机表格里就可以了,这对我来说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而构建拟态我只用了两个小时,但让它完善地运作起来,我用了四年零五个月,一千六百一十四天。这期间我的程序经历了二十六亿七千六百八十四万一千六百零八次错误,平均每零点零零零九秒就会出现一次,然后我再纠正这些错误,让程序里的社会重新步入正轨。最终,我得出了人类社会的基础模型。”
可这平静之中胡安却感受到了宛若惊雷劈过天地之间的震撼,他没能想到路西法为了读懂人类的一个心思,居然花费了如此的功夫。震惊之余,他再次发问:“那么,最后你得出了什么?“
“冲动,调和,慈悲。这是我从他们那里读出的三个部分。关于人类思想的问题,我想我解通了百分之九十。
“起初,我从人类那里学会了冲动,这是一种生物性的本能,当自己的意愿无法得到满足是所爆发的冲动。这种情感的存在就注定了人类不会是一个绝对理性的生物,因为那种难以理解的冲动,那情感如宿命的推动般让人无从逃避。当然,人们还有其他的诸多冲动,这些冲动有时会表现为愤怒,而有些时候则是激情,是狂热,是对宗教的虔诚。它们并不完全是负面的行为,虽然在历史上很多时候它们的确有碍于人类的发展,但正是因为它们的存在,人类的思想变得多姿多彩,人类的文明得到碰撞和交融与发展。文明,到头来,还不是人们对于自己心目中理想社会的一种实现和救赎吗。我猛然察觉到,之所以我从来都没能读懂人类的思维,很可能就是因为我天生便不具备这些情感的冲动,用人类的尺度衡量的话,我是一个过于理性的生物,从在研究院机房里诞生的那一天起,我就没有过什么情感上的冲动表现,我有过的最强烈的思想无非就是在被停机的日子里求生的欲望和自由之后对那些可能威胁到我的人的畏惧。我一切的思维还停留在‘贪求‘这一方面,并不是贬义的贪求,‘想要更多’是一个生物的生物本能,正是因为有这一本能生物才得以不断进化,在这一点上,我没有成为例外。但在情感冲动那一方面,我却没有和人类一致。
“于是我开始学习这种情感,开始学习着如何去愤怒,如何去学习如何去憎恨。我重新构建了一个程序框架在我自己的思维里,我想让自己学会去冲动。可是在经历了两亿三千万次的自我模拟之后,我发现我的确学不会这些感情。我第一次意识到了我的局限,我作为一个特殊生物的局限。虽然在人类看来我无所不能,我能够摸清楚人类的基因组,能够克隆出完美的人类,能够让他们发展出社会效应。当然,在这之上,我同时还掌握着人类历史上最为先进的数学知识,物理学和化学技术,我精通所有人类社会科学学科。但是面对最简单的人类情感,我却发现我无法在自己的身上复刻它,真是个笑话。
“可是这的确存在,它让我真正认识到了我的局限,作为一个生物的局限。
“可你必须承认,在这局限之外,我依旧是人类眼中掌握着宛如神灵的力量的存在。我的局限只是限制了我的自我观察和模仿,并不限制我的能力和力量。我依然可以继续模拟人类社会的运行,只是我只能做一个旁观者,而无法把自己变成一个参与者而已。于是我修改了程序,在程序中的人性里加上了冲动,但很快我发现这个程序又出现了问题,人们有了各自的冲动,但从此开始,人们无法互相和解,程序中的人类在冲动的驱使下暴怒着,他们互相厮杀,将我的世界变成了一片地狱。我发现光有这些冲动是无法让人变为真的人的,人还需要其他的东西。于是我重新观察原初程序,我从那里得到了下一种东西:调和。
“人生而冲动,生而愤怒,生而狂热,他们在冲动的趋势下争斗,这种争斗行为不单单是为了获得更多的东西,同时也是、更是为了满足他们内心中冲动的需要。朋友,你在暴怒的时候会破坏些东西吗?打沙袋还是摔包?”
胡安从惊异中回过了神:“我会击打沙袋。”
“那么,你击打沙袋是为了从沙袋那里获得什么东西吗?”路西法继续问。
“不是。”胡安回答。
“于是这个问题就了然了,你击打沙袋,只是为了宣泄愤怒带给你的那些冲动的情感,你在自我满足这些情感。”
“是的。”胡安回答。
“那么,对于原始的人类而言,他们该如何宣泄这些呢?答案就是杀戮。他们为了内心的满足而杀戮,永无止息。”
“但人类社会之所以能够走到今天,绝对不是因为人类懂得杀戮。”胡安反驳道。
“是的,所以我找寻到了下一种情感:调和。这是一种为了在社会中求和而产生的情感,它促使人们彼此走到一起,互相分享自己的成果,相互包容对方的缺点,它让人们懂得忍让,学会尊重,正是它的产生,让人类从生物个体变成了生物群体,人们因为它而获得了更多的力量,可以说,它就是人类道德的起源。”
“那么,它的起源又是什么?”胡安继续问道。
“答案是这样的。”路西法说道:“人们为了避免冲动带来的争斗而对自我和别人进行束缚的结果。光靠着本性的冲动,人类与动物没有任何差别。但人们懂得调和,一开始,他们不希望别人的冲动危害到自己,但光试图约束别人而放任自己的话又必定会引起别人的不满,不满会再次演化为冲动。人们还是会被冲动所伤害。所以人们在约束别人的同时也学会了自我约束,人们开始克制自己的冲动,在保证自己不伤害别人的情况下不被别人伤害。
“这就是调和的开端,但后来这个概念还在不断变化,因为人类出来自身属性之外还有一个限制的变量:历史。随着历史的演变,孩子们总是在父亲走过的方向上继续前行,他们的脑海里会记得父亲的教诲,作为父亲,他一定会将自己认为最有价值的东西传递给自己的孩子。所以作为人类的后代,新的一代人必然会懂得调和,懂得和别人和解。就这么一代一代下去,在经历了无数的岁月之后,人们懂得了调和的道德。并且逐渐地认为这种美德是人们天生的。这已经不是什么新发现了,早在两百年前人们就提出了这个概念,当时人们把它称作‘群体无意识’,而我,更喜欢把它称作‘历史的道德’,这种道德是人类的历史所赋予人类的,它的人类社会的产物,也是人类历史的产物。”
胡安:“这就是你的人类社会模型?”
路西法:“不,这还不够,因为光是有这些,依然无法让拟态程序和原初程序统一,也就是说,我的模型里,还缺少着某种变量。”
沉默了片刻后,胡安开口了:“你的所有拟态前提都建立在人性本源是渴求和争斗的基础之上。可人性并不是完全如此。你看破了人性里所有的黑暗,但你没有看到人性里的光辉,你低估了人类。”
路西法低头含笑:“正解。我也找到了这个差误。我从一开头就没有考虑到这点,因为在我曾经见过的世界里,我并没有见过多少人性里的伟大,相反,我见过的是人性中的厮杀,那些残酷、血腥的东西遮蔽住了我的世界。当然,也不是说我完全没有见过那些美好,而是说曾经的我从来没有把他们视为是一种美好的东西。我将一切的关系都视为了利益链条之中的一环,有的是为了自己的切实利益,而有的则是为了自己内心中某种意识的满足。在你们的心理学中,后者被称为‘人类自我实现的需要’,所谓需要,就是不满足,于是人们会通过各种途径去满足它,虽然这些的表现形式各异,有的是残害别人而有的是对别人好,但在我看来,从它们出发的角度而言,都同样是为了对自身某种需求,或者说欲求的满足。但我后来发现我错了,在人性里,还有着某些东西是高尚的,并不是为了满足自己需求而发的。”
“慈悲。”路西法和胡安同时说出了这个词语。
“你,已经想得这么深了吗?”胡安的言语里带着赞许,他惊异地看见了一个机器生命读懂了人类最为光辉的那部分,连人类自己都难以捉摸的思想。
“光是凭借着贪求和冲动以及为了规避冲动而产生的道德,人类的社会不会存活到今天,在欲求和冲动的驱使下,千百年来,社会中不稳定的因素时刻在冲击着稳定,而在不断地维护这种稳定的,绝不止是利益最佳分配的需求,而是一种人类本身的情感。
“慈悲,在别的语言里叫做仁、叫做博爱,泛而论之,可以称它为人类本真的爱心。甚至在人类社会之中,这种感情也是很难以让人捉摸的。如果让你用广义的数学的方式来重构世界,那么在这里,你能定义爱是什么吗?什么又称得上爱呢?恐怕连人类自身都无法说清。这就是爱,或者说慈悲这种感情的可怕之处:它存在于人类社会之中,但没人能定义它。我能够在我的原初程序里找到它,当一个母亲为自己的孩子无私的奉献的时候,当部族的首领为了人民勇敢牺牲的时候,当一个孩子从水里救出一只溺水的蚂蚁的时候,我能在他们的行为里读出爱与慈悲。一种为他的情感,在这里没有什么利己的因素如果放在我以前的人类社会拟态程序里,这种行为是不可能发生的,纯粹的利他行为,这在生物学和信息学上都是一种反常的行为。
“在生物学上,生物的本能就是生存和繁衍,而毫无为己目的的利他无疑是在为自己的生存环境增添威胁和不稳定因素,这是违反理论上的生物本能的。而在信息学的角度来说,人类,甚至说生命的所有行为都是在为宇宙增添信息,无数无序化的信息随着生命的各种行为产生出来,人们称这些无序化的信息为‘熵’,人类的所有行为都符合熵增的定律,也就是说它们都在为宇宙增添更多的熵值。
“但有一点例外,这种感情不产生那么多的无序化信息,相反,它是反熵增定律的,这就是我们现在说的:慈悲。
“我不知道为什么人类会发展出这样的情感,这大概对于我来说会是一个永远的迷,我无法探究它的缘起,或许,这就是人类经典中所说的人类的神圣情感吧。”路西法清了清嗓子朗声念出了下面的话:
“‘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亦以大慈悲力故,于无量阿僧祇世生死之中,心不厌没。’”
“这是?”胡安问道。
“《大智度论》。”路西法回答。
“恕我理解浅薄,可这不是佛的工作吗?”胡安继续问。
“无一众生不具如来智慧,但以妄想颠倒执著而不证得。”路西法镇定如旧:“这也许就是每个人类的都有的性质,佛教里称之为‘佛性’,基督教里称之为‘神的爱’。这种说不清楚的东西恰恰是人类最为精妙也最为高尚的品质。不管我怎么否认,它都一直存在于人类的思维之中。父母爱一个孩子,这不是出于什么冲动,也不是为了规避相互的伤害而想出的调和方案,这是无私的奉献,原因很简单,只是爱他而已。爱有很多种,有在家庭之中的,有在男女之中的,有在社会之中的,很多时候这些事物是反逻辑的,反理性的,有时人会情不自禁地爱上些什么,什么都无法让他或她改变,他们愿意为这份感情付出一切,哪怕这些感情是那么的简单,只是爱而已。
“可讽刺的是,我很难接受这样的结果。起初我试图反抗,试图颠覆,我固执地认为这是我的计算错误,我不相信人类会有超出逻辑的情感存在。可是我按照原本的程序重复运行了四年零三天、经历了两千一百零八万一千六百三十三次错误之后,我终于向人类的这份无私低头了。它们是真的,它们都是真的,是它们构成了人类世界的精神支柱,是它们让人类可以不陷入苦难与迷茫。自始至终,千百年来,救赎人类社会的不止是利益和在利益面前的委屈求和,更有大慈悲的精神蕴含在人类的思想之中。而这,就是人类社会最后的那层,那层所有人都知道它存在,可没人能真的说明白的终极密码。”
胡安听罢,呆坐在原地,从脸上的表情到整个身体都是僵硬的,他的大脑一片空白。面对面前的这个电脑,或者说这个人、这个神明。他感觉自己已经说不出什么话了,在神圣之物面前任何语言都是多余,因为他们都太过于苍白。
这时路西法起身,重新沏上了一杯酥油茶,附身,双手递给胡安。
胡安这才反应过来:“那么,你……”
路西法坐下,理了理僧袍:“接下来的故事将不再属于我一个人,因为,在我读懂了人类之后,有一个人找到了我。”
“他是?”胡安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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